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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侯
春夜,碧水滟滟,微风一过,池岸的海棠渐渐吹落了,徒留残红柳绿。忽地,燕子衔泥低低掠过湖面,漾起圈圈微波。
海棠残败,绿叶犹在,不见红花。
而皇城几里外,上林苑,莳弄花草的奴婢看着新开的蔷薇,娇艳若朝霞,彼此对视一笑。
蔷薇的花信来了。
年年岁岁,皇宫总有开不尽的花。
蓬莱宫,涴儿弯腰,拈花一笑,回首道:“皇上,蔷薇吐蕊了。”
卫祎松垮披着衣袍,行至廊下,腰同样弯了,“低枝讵胜叶,轻香幸自通。今日观之,果真具实。”
这般说着,他掐起枝头花萼初紫的蔷薇,往涴儿发间斜簪。凝露的蔷薇清艳难言,只在乌黑发后露出隐约一角,含羞带怯。
摸摸娇嫩的花儿,涴儿笑问道:“好看吗?”
“好看。”月下,他揽着她,共坐廊下,“宓娘戴什么都好看。”
涴儿低低地笑,指着墙根花盆道:“说的好,皇上如此善言,嫔妾就将那盆花送您,以示嘉奖。”
卫祎伸臂将她揽入怀,眼睛划过一丝笑意,“宓娘给的,朕一定摆在乾清宫最显眼的地儿。”
“皇上一言九鼎,别是为哄臣妾高兴,随口一说。”涴儿头搁在他肩膀,发间蔷薇香沾染素色锦缎,缓缓流入鼻腔。
月色下,美人喜怒嗔笑,混着春日花香,宛若丹青侍女图,徐徐展开画卷。
美人,佳景,恍若酒香,令人如痴如醉。
卫祎静静看了会儿她的眼,才笑道:“朕乃天子,岂会失信于小妇人。宓娘若不放心,尽可前往查看。”
涴儿展颜,唇角上挑道:“俗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嫔妾知道您说话算话。”
卫祎“欸”了声,抱着她道:“朕的意思是想让你来乾清宫坐坐,陪朕片刻,朕也浮生偷得半日闲,不用日日浸淫在数不着头的奏章里。”
叹口气,他接着道:“朕偶尔想来看你,也有心无力,国政未尽,实不敢出。”
涴儿听之轻笑,劝慰道:“您是天子,承天景命,殷忧而使道著,百姓惠之。嫔妾一介宫妇,不能扰了您的贤明。”
卫祎眉目舒展,道:“你还是一如既往,爱拍马屁。”
“嫔妾这叫甜言蜜语。”涴儿嗤嗤地笑,脖颈弯着,那朵香甜吐蕊的蔷薇,散着幽幽的香,游弋在柔软绸缎间,“您看您,口是心非,嘴上嫌弃,面上却是高兴的。”
卫祎拧她腰,这回涴儿不笑了,认真改口说:“您没笑,是嫔妾眼神不好看错了。”
他得意点头,刚准备开口,涴儿就憋笑道:“明明是小猫小狗笑的,嫔妾怎么听成了人。”
“唉,嫔妾这眼神,不胜从前。”
她说着,还摇了摇头,一脸惋惜。
有风拂过,簌簌棠花落,飘往廊下,沾衣划过。捻掉落花,卫祎皮笑肉不笑望她,“呦,瞧瞧朕的李采女,生了一张巧嘴。来,凑近让朕看看你的舌头。”
涴儿油滑,把握时机,趁着落花扰人,把脚尖一转,扭头钻出,往寝殿跑。
“嫔妾笨嘴拙舌,不劳您惦念。”走到朱门,她半抱漆柱,姿态闲适,捂嘴笑着回首。
“回来!”卫祎起身抓她,又觉这人可恶,随时调戏他不说,偏还置身事外,满脸无辜,“朕非教训你,让你知道什么叫后妃之德。”
涴儿头一歪,气死人不偿命道:“后妃之德,在于守夫妻之礼,谦卑待上,侍巾栉,生育儿女。但嫔妾身侧,没有君父,唯有会笑的……”
“李氏!”卫祎追过,拽了她的衣角,喝止咬在舌尖未说的话,咬牙道:“朕必得收拾的你心服口服。”
言讫,他挟着她,越过曲槛红阑,衣袖拂过,扫落一片花叶,弄的花香满衣。
脚步凌乱,走过宽绰绰罗帷绣堆,珠帘玉幕,只听“嘎吱”一声,门被关上,恰好遮挡了里间。
绢花乱缀,半散坠地。
脸上洇着急步后的红晕,涴儿气喘吁吁道:“您撒手,嫔妾自己能走。”
卫祎给了她个白眼,“朕是怕你跑了,跟兔子一样。”
涴儿挣了出来,自去倒茶,“天下都是您的,嫔妾能跑哪去?”
他哼笑,伏在她耳边凉凉道:“你若跑了,就是掘地三尺,朕也得找到你。”
涴儿咽下香茶,噙笑扑入他怀,“嫔妾就知道您心里有嫔妾。”
“……”卫祎揽着人,将笑不笑,嘴角有些抽搐。
嗫嚅着唇,半响骂了句,“自恋。”
“噼啪”,烧在琉璃画灯里的蜡芯炸开,烛光是静谧的昏黄,盈盈于室。朦胧中,铜刻百花炉散着袅袅青烟,一旁,碧绿烟纱一缕一缕飘拂,烟隐映翠纱。
窗外的黄鸟叫了。
它每到夜间子时,便咕咕吟唱。
卫祎看向趴伏怀中的人,她眼睛潮湿,还簪着那朵花,娇艳俏丽。垂着眼皮,他忽然道:“宓娘,若咱们有孩子就好了。”
涴儿想起拿碗苦的发臭的汤汁,身子僵滞,俄顷,她轻声道:“嫔妾福薄,辜负圣恩。”
“胡说。”手指点在她的唇上,卫祎蹙眉,瞳孔微缩,斥责道:“不许自轻自贱,若上天无意听闻,放在心间,便是悔之不及。”
将人平放搂着,他又道:“你是个有福的,能长命百岁。”
涴儿暗笑,百岁成妖,她若岁在五十,就能念阿弥陀佛了。
她声音掐着笑,柔柔道:“嫔妾也期盼有孕,能生个一同读书玩牌的孩子。”
“你呀!”卫祎“啧”了声,食指轻点,无奈道:“没出息。”
涴儿抿唇,“宫里能有个伴儿就好,可惜……嫔妾肚子不争气。”
这话半真半假。
她的确想要个孩子,待皇帝百年,能免于一死。
她不想殉葬。
摘掉蔷薇,卫祎将其摆在涴儿腻白的一截脖颈中,眼中带笑道:“只怕日后孩子一多,你该嫌烦了。”
涴儿道:“嫔妾就生一个作伴儿。”
卫祎笑她,“傻子,子嗣繁盛是好事。”
……
乾清宫,何侯爷入了门,甫一抬头,就在紫檀缠枝纹案桌上看见一盆娇艳的蔷薇,沉甸甸的花儿压的枝叶低垂。
收回视线,他近前磕头:“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卫祎温声道:“舅舅起来,坐吧”
“谢皇上。”何侯爷躬身落座。
书房内,茶香氤氲,上好的雨前龙井晾在案桌,潮湿热雾蒸蒸向上,清香袭人。
待宫人为何侯上过茶,卫祎端起盖碗,笑道:“从南方来的雨前龙井,舅舅尝尝。”
苏杭的茶?
何侯心头一跳,道:“多谢皇上。”
茶是好茶,清明前采下,只要嫩尖儿,再耐心炒制,使其香郁味甘。
咽下茶水,他又道:此茶色绿浓香,果真名不虚传。”
卫祎刮刮浮末儿,姿态随意道:“南方山好水好,茶自是不俗。”
未等何侯回答,话音一转,他问:“舅舅此番求见,可是有事?”
“启禀皇上,臣……是为江南贪墨而来。”佝着背,何侯抱手恭敬道:“江南地方政以贿成、贪墨成风,使得官场腐败、民众生怨,臣自请为钦差,督察此案,为皇上分忧。”
日光洒过窗牖,半是碎金落地,半是悬挂空中。“天地人和”匾额下,卫祎缓缓后倚,唇角浮起抹笑,观之可亲,“舅舅有心了。只这江南一案,涉及众多,朕不欲劳烦您,已经交由小舅舅来查。”
闻言,何侯爷犹豫再三,斟酌道:“皇上,臣之长子深沐皇恩,却碌碌无为,实在惭愧,不妨让他随小叔出行,也好长一番见识。”
卫祎笑了笑,不以为意道:“舅舅说笑了,表兄博学多才,为官有道,何来惭愧。”
“舅舅太过自谦了。”
两人说话驴头不对马嘴,各说各的,卫祎更半分不提历练一事,何侯便知无望,心中不由沮丧。
维持着笑,他拱手道:“皇上谬赞。”
回了家,顶着夫人徐氏期盼目光,他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徐氏一惊,艰难道:“皇上没同意?”
“皇上将查案的事交给了老三。”缓步而坐,他摘掉官帽,斟茶喝了。
茶汤入口醇香,由喉流去四方,散去一身疲惫。“咕嘟”两声喝尽,他丢下青瓷茶碗,无可奈何道:“皇上到底更器重他。”
凭什么!
徐氏紧攥手帕,一尾游弋的金鱼缓缓游出,勾勒了熠熠金光,晃的人几乎睁不开眼。闭了闭眼,她蓦地睁开,细眉微蹙道:“宫里……”
“不可!”何侯嗓音微凉,“贵妃之权,止于内帏,岂能干政。”
“何况,如今后宫新人得宠,贵妃恐怕不好开口。若惹怒了皇上,才是得不偿失呐。”
徐氏不甘,“难道就任由那边得意?尚家皇后的兄长可是正得用,咱们长龄也不必他差,凭何落个闲职!”
“何况,连老三都受了重用,偏太后娘娘嫡亲兄弟的儿子受冷落。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夫人!”何侯沉静喝止,道:“当心隔墙有耳。”
他说话声音低沉,如冷水浇过,熄了多半恼火。冷静下来,她深吸气,几个来回后,不得不认命道:“再等等吧,若是宝剑,便不会蒙尘。”
熬着吧,总有一日,能出头的。这般想着,徐氏松开帕子,起身服侍何侯更衣。
几座墨画屏风后,何侯褪下衣袍,轻握妻子的手道:“你也别急,皇上需平衡前朝,待时机合适,便不会埋没了长龄。”
徐氏手一顿,不情不愿道:“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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