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穷

　　即使和尤浩见了面，张克也没有得到期待的答案。他不意外这个结果，甚至对这个结果有种异常的安心。为了搞清楚自己“反常”的原因，张克还在里岛住了一夜，这让整个里岛分局都有些慌张——他们生怕张克住在这里却出了安全事故，于是这群人慌慌张张地戒备了一夜，直到张克再次乘车去医院看尤浩，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幸亏一夜无事，不然里岛分局可能都要被撤了。
　　里岛本来就是摇摇欲坠的“大楼”，这里不是被“流放”的搜查局人员，就是劣迹斑斑的居民。大家都是被赶到这里的，可是他们发现尤浩好像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行事磊落、为人善良但有时很冷淡，这些词是尤浩留在大家心中的深刻印象。大家都很奇怪——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在里岛这个人间地狱呢？
　　谁也不知道。
　　张克不怎么喜欢里岛，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吓人。可是他喜欢尤浩待在这里，这样就没有其他级别高的人能接触到尤浩了。
　　他不想把尤浩关在什么地方，只是希望找到一处能够让尤浩远离其他人的地方。
　　尽管如此，他还是向尤浩提出了一个建议。
　　“你愿意每个月来一五岛工作一星期吗？”
　　“为什么？”
　　张克发现尤浩的语气里有强烈的不安。
　　“我想一点一点地把你调离里岛，以后你就留在一五岛。那里的生活会比这里好得多。虽然到时候你不一定是分局长，但是待遇绝对不会比现在差。”
　　“这很有吸引力，可以给我几天时间考虑一下吗？”
　　“你不喜欢其他岛屿吗？”张克像过去一样很自在地靠在沙发上，一边办公一边问道。他喜欢尤浩很久了，久到他已经熟悉尤浩很多方面的举动。
　　“喜欢，但是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一想到要离开这里就有些心慌。”
　　“嗯？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一个人生活习惯了？”
　　尤浩习惯地抓起抱枕搂在怀里，他和张克说话时很喜欢抱着什么东西。
　　“我听说你家人都在一五岛，如果你去那里，说不定可以住在家里，就不用租房子了。”
　　“啊？”
　　父母……？
　　这个世界……为什么父母会在这个世界？
　　为什么他们也在这里？
　　张克发现尤浩没说话，他猜到这可能是尤浩不愿意提及的话题。于是他放下电脑，对尤浩挥挥手，“你要坐过来一起晒晒太阳吗？很舒服。”
　　“张局，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在恋爱方面也太游刃有余了，所以我忍不住想问……”
　　尤浩坐到张克身边，窗户透来的凉风让他打了个喷嚏，张克脱下自己的羊绒风衣给尤浩披在身上。尤浩不太好意思享受这样的服务，但张克却拒绝了他的“难为情”，“披着吧，暖和。”
　　温暖又带着沐浴露香气的衣服包裹住尤浩，它柔软的毛刺迅速和尤浩的神经碰触到一起，它刺激着尤浩的神经和大脑，让尤浩有那么一瞬的迷茫。
　　“嗯。就是，你是不是结过婚啊？”
　　张克的手上有戒指印。
　　过去在公司时，尤浩虽然能强忍住看着张克和不同的“姐姐”约会，可是他从未思考过自己是否能真正接受张克结婚的现实。
　　张克依然是从前那副从容的模样，“嗯，现在离婚了。”
　　“离婚了啊。”
　　一瞬间胃里有点恶心，可是却又平复了。
　　“你好像不太在意的样子啊，好奇怪。”
　　“太深究离婚的原因多伤人心啊，而且我好像也没什么问这个的理由。”
　　张克噗嗤一声笑了，“你啊，怎么年纪轻轻的，说话却老气横秋的？”
　　“嗯……向你看齐？”尤浩转过头望着张克。他圆溜溜的眼睛是克制下的乖巧以及紧张。
　　“向我看齐？”
　　“和你一起这样说话，就有种很微妙的氛围。说话也想像你一样，做事也想和你一样成功。”
　　“这算什么？”
　　“你觉得算什么？”
　　“崇拜吧，反正不是喜欢。”
　　“崇拜也是喜欢。”
　　“那你的意思是？”
　　“我很崇拜你哦，张局。啊，不是，张……张克。”
　　尽管面前这个人就是张克，这无需质疑，可尤浩还是有点紧张。毕竟他原本就喜欢张克喜欢得不行，更何况是面对像一个成熟到流淌着香甜迷人的汁水的诱人水果的中年张克……
　　尤浩对这样的张克毫无抵抗力，他只要看一眼他，过去的种种就潮水般地涌进这个阳光明媚的房间里，让温暖的海水填充每一个角落，
　　“哈哈，你别动，我去拿面镜子给你。”
　　“哎，为什么？”
　　“你这表情才不是崇拜的还有的样子，简直就像在表白。”张克从柜子里取出一面镜子，他举着镜子对着尤浩的脸，“看看。”
　　尤浩抬手挡住脸，“我不看。张克，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张克笑得很开心，“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尤浩在心里大惊，他真的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张克和原世界的张克一样抽象，他真的不知道啊！谁会认为一个做事沉稳谈吐不凡的男人是个抽象大师呢？不会的，没有人会这么认为的。
　　“哎你别拿我开玩笑了，不行，我不看！把镜子放下啊！”
　　“不行，你向我这边看一眼我就放下镜子。”
　　“你！”
　　尤浩猛地跳起来扑向张克，他本以为可以顺利抢到镜子，却被张克一把抓住胳膊，然后被推到病床边，一把按到在床上。张克的力气很大，尤浩面朝下扑倒在床上，他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于是向左转过头。松软的被子没有给尤浩喘气的机会——脸朝下会被厚被子捂住，可脸转向左也好，转向右也罢，还是会被隆起的被子挡住口鼻。
　　“呼………呼………”
　　尤浩艰难地呼吸着，同时开始疯狂挣扎起来。他越是挣扎，张克的手劲就越大。尤浩试着发出声音来求饶，没想到却让张克燃起了施虐的兴趣。
　　他从来不知道张克是这样的人。好可怕。
　　“尤浩，你想说什么吗？我听不清。”
　　张克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低沉的声音让尤浩的心痒痒的。
　　“唔！唔……张………唔！”
　　“这个声音听起来太糟糕了，这样可不好。”张克边说边腾出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了几下尤浩的大腿，旋即房间内响起了清脆的、暧昧又羞耻的拍击声，“你为什么要朝我扑过来？难道是想袭击我？”
　　为什么扑过去？张克这人就是在故意装糊涂！尤浩咬牙切齿地再次挣扎起来，脸下面的被子都快被他呼出来的热气弄得潮湿了。他先放松了身体，趁张克稍微松懈一点的时候，他结实紧绷的双腿使劲突然向后发力，试图狠狠踹张克一脚。
　　当然，并没有成功。
　　张克这个混蛋，他到底对自己有什么执念啊？明明之前在公司里他永远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可怎么到了新世界，他就像解除了所有枷锁一样将不为人知的一面悉数展示给大家了呢？
　　“啊呀，抱歉，我一直压着你，你没法好好说话。来，我放开你，你想说什么？”
　　尤浩一呼吸到空气，就再次手脚并用地蹦起来，一脚把张克踹翻在地。他涨红着脸瞪着张克，咬牙切齿地喊道，“你这个疯子，刚才差点憋死我！”
　　“不会憋死你的，我心里有数。”
　　“刚才我就是想抢个镜子，话说你要干什么啊？至于那么对我吗？我说你，不会把力气都使出来了吧？”
　　“没有啊，我没怎么用力气。”张克好整以暇地从地上站起来，他拍拍衣服，然后来到病床边，“我要是真用力气了，你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尤浩抬起头看着俯视着自己的男人，觉得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之前在码头一本正经表白的那个人，更不像曾经在公司时充满绅士风度的那个人，“你和之前太不一样了，张克，今天我算是长见识了。”
　　“我还有好多你不了解的地方”
　　这个世界的张克异常地直白。
　　“我看出来了，下次麻烦不要再用这么粗鲁的方式了，或者不适合病人的方式。”
　　“记住了。”
　　“张局，如果我是女性，我觉得你肯定追不到我的。”
　　“为什么？”
　　尤浩长叹一口气，“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你追人的方式很离谱。追求心上人难道不是用浪漫温柔的手段吗？”
　　“我对别人不是这样的。”张克抬手看看手表，然后视线重新回到尤浩的眼睛，“只对你这是这样的。”
　　“你还是像对别人一样对我吧。”
　　“不行。”
　　“比如那天在码头告白时就很不错，当时你的样子真的让我有点心动。”
　　“不行，我不想那么做。尤浩，如果你是女性，我一定会换个当时对你的，不会像刚才那么粗鲁。我觉得你，是啊，幸好你是男性，这样我才有机会碰触到你。”
　　张克说着说着就自嘲地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细纹又出现了。
　　尤浩看着张克，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张克眼角的细纹。它是时间的年轮，是记忆的刻痕。一切的回忆和暧昧不清都由它保存下来了。所有的不堪回首和甜蜜黏腻也都模糊不清地被搅拌在一起。它们都在张克的温柔笑意里，它们像充满了百分百引力的深渊，诱惑着尤浩，迷惑着尤浩。
　　房间内重回平静。窗外没有小鸟的鸣叫，只有难得一遇的明媚阳光。尤浩的灰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克浅棕色的眸子，双方的眼睛里都倒映着对方的模样。
　　这样的死寂直到尤浩的眼圈变红，眼泪从右眼流出来才被打破。
　　无所谓了，哪怕被世界的规则所吞没也无所谓了。尤浩此时只想搞清楚自己的心意，还有张克对他的感情。
　　新世界的出现本来就是以他们暧昧不清的感情为源头的。
　　哪怕时候被张允责备也可以。
　　就让自己任性一次，哪怕这会给所有人带来伤害。
　　“你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这是对过去的张克说的话。
　　“我害怕被你拒绝。”
　　现在的张克是那么有勇气。
　　“其实害怕被拒绝的是我。”
　　“……除非你不需要我了，否则我是不会离开你的。尤浩，哪怕有一天你再也不会找我说话，甚至也不提出想见我一面……即使如此，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你想要和我说话，我依然会像过去我们关系还那么要好的时候一样陪你说话，陪你去各种地方。”
　　“你真的太过分了……你真的太过分了……要好？呵……要好……张克，你知道你这么说很伤人心吗？”
　　眼泪汹涌而出，尤浩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他不明白张克既然这样喜欢他，也明知他的心意，可为什么还要和其他人交往？为什么要故意让他看到他“甜蜜”的模样呢？
　　为什么？
　　“我怕你选择别人，我怕最终的幸运儿不是我。”
　　“我能选择谁啊！我在这里，我在里岛，我只能看得到你，我只想接触到你。张克，你说，我能选择谁啊……我除了你就没有其他的人会选择，我的候选人只有你一个人啊。即便如此，你也在害怕吗？”
　　尤浩一把抓紧了张克的衣领，尽管他已经泣不成声，但是他还是想要看清张克这个人真实的想法。
　　下一秒，熟悉的松木的气息包裹住了尤浩，仿佛全世界的温暖的都拥抱了尤浩。带着胡茬的下巴轻轻靠在尤浩的额头上，低沉地声音震颤着尤浩紧绷的神经，只可惜那个期待的答案终究是没有出现。
　　也许本来就没有答案。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吗？
　　为什么是对不起……
　　为什么会是这三字……
　　尤浩忽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他一把推开张克，手脚并用地离开床，冲进卫生间，跪倒在马桶旁干呕起来。
　　仿佛割肉刀划开了他的胸膛。
　　柔软的肉被划开的声音，神经被挑断的声音还要噼里啪啦清脆的爆裂声都杂乱地出现在尤浩的脑袋里。
　　张克慌张地跟到卫生间，他也跪在一旁抬手给尤浩顺气。可尤浩一感应到张克手掌的温度，眼泪就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呕吐物也一起出来了。
　　悲伤源源不断地催动着眼泪，它把神经拉得紧紧的，拉扯到像蚕丝一样纤细脆弱。尤浩抬手胡乱抓过一旁洗手池上搭着的浴巾擦了擦嘴，然后将它抛到远处。
　　他想回去，他想回到原来的世界。
　　他再也不会问这个蠢问题了。
　　他不想要这个结局。
　　“咦……？爆裂声……？”
　　尤浩的瞳孔有些涣散，他呆呆地看了张克一眼，然后半睁着眼睛仰头向后倒去。张克眼疾手快地将尤浩搂在怀里，他下意识地向后看，发现墙壁有一条延伸到地面的巨大缝隙。
　　爆裂声是墙壁破碎的声音。
　　第二个新世界开始崩塌了。
　　也许世界的创造者已经不仅是两个人这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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