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雁不归

　　熟悉的黑暗托着她的灵魂，让她的意识载浮载沉，像在一片暴雨的大海上，彷彿随时会沉下去。
　　006检查莫归雁的灵魂，身边002抱臂看着一切，「这系统不太寻常。」
　　「就刚刚她吸收负面能量不提，她的灵魂力太强了，彷彿跟我们一样是原生系统。」
　　006垂眸又将一个贴片贴在莫归雁脑袋上，「她确实不是原生系统，她和我们不一样，她有天然的心窍，非常庞大，富含的情绪能量非常庞大。」
　　原生系统与后天系统最大的差别就在于心窍，人类的灵魂成分非常複杂，且容易受情绪主导，其中诞生了心窍，它使灵魂能感受，爱恨痴情苦怨怼，万般情感，一个拥有完整灵魂的人会拥有完整的心窍。
　　但原生系统不同，他们的灵魂本质是代码，是经由能量捏造出的半生命体，因为他们的本质是能量，灵魂纯粹，所以灵魂力非常强大，但他们却难以共情以及产生感情。
　　他们所做的情绪表达爱恨感官都是由代码赋予的，心窍可以后天製造，但终究不全，他们可以做出符合一切情感的回应，但本质上他们并不能完全理解。
　　心窍无法掠夺，就算从一个正常的生命体里剥离也会迅速消散，这也是为什么主神捏造生命却没办法捏造心窍的原因，心窍无法捕捉、複製。
　　但主神也不需要他的下属有多馀的情感，他或许希望的是他们像听令代码运行的机器。
　　但002和006这种最初的一批原生系统已经存在很久了，在这么长久的岁月里，他们的「伪心窍」也已经很趋近人类，但终究不是人类。
　　「06，我还是觉得你执着研究心窍有一天会毁了你。」002是个长相凌厉的少年，他看着006，像在看一个执迷不悟的朋友，「何必呢？我们的能量已经足以让我们觉醒自我意识，追求心窍——追求人类感情有意义吗？」
　　「做过这么任务你还没看清吗？拥有心窍的人类多么疯狂，明明有更理智的选择，但因为情感化身魔鬼的案例不少。」
　　「拥有感情不是神对人类的眷顾，是惩罚，是代价，相比起来，灵魂纯粹的原生系统有什么不好吗？」
　　莫归雁好像隐约听到两人的谈话，她脑袋昏昏沉沉，想反驳，却觉得002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但是有人因情疯狂，必定有人因情柔软，不能因为它带来的灾害否定它的美好??
　　莫归雁突然觉得好睏好睏，有人在拖着她沉入很深的记忆之海，意识越来越模糊，直到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黑暗不厌其烦的将她拖入泥沼。
　　她睁开眼，入目皆是熟悉的黑暗。
　　「为什么当年死的不是你？」
　　「你怎么那么笨？」
　　「养你这么大，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什么躁鬱症，你就是想太多！忙起来就好了。」
　　莫归雁很熟悉这样的感觉，她其实也想过为什么当年死的不是她，如果是她，那就不用痛苦，她就不用怀着负罪活下去，她不用被欺负被伤害，可以永远沉睡在她最想沉睡的地方。
　　——没有人爱你。
　　——你没有任何价值。
　　——你活着便是原罪。
　　眼前是不完美的成绩单，是父母失望的眼神，是不被重视的诊断单，是骑着脚踏车的自己，驶入那条没有光明的未来。
　　没什么不好的，承认自己的愚蠢悲哀没什么不好的。
　　她认下所有否定自己的话语，它们化成自卑的影子，步步将她沉入更深的深渊。
　　她闭上眼，露出满足的笑。
　　「不行！」
　　有一双手蓦地抓住她，那人流着泪，嘶吼着她的名字，泪滴滚烫的落在她的手背，于是她抬起头，朝着那人看去。
　　女孩哭的撕心裂肺，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泪痕，她祈求她别死，求她活下去。
　　那是她七岁的样子。
　　然后更多的人出现，有被抹掉五官的自己，有心口处满是裂痕的自己，有七岁、十二岁、十五岁，她人生每一个转折的自己，她们一样破碎，一样向自己伸出手。
　　莫归雁终于反应过来，却急急地向抽回手，「不要救我！」
　　「我没什么好救的，我就活该烂死在角落！」
　　我是不起眼的落雁枯藤，是发霉的果核，是日记上被晕开的字，她不配获得救赎。
　　「可是他们在等你！」7岁的小归雁哭着，努力的使力拉着莫归雁，「活下去！明明就有人爱你！你明明也想被救！」
　　「凰和梧栖在等你！他们没有放弃你！」
　　无数个自己坚定向自己伸出手，「活下去！」这句话在空间颤抖，长久的迴盪在莫归雁耳中。
　　不是的，她想死，她想解脱，她受够自己受够世界，受够永远不歇的疼痛。
　　可是为什么她泪流满面，为什么心里打转的是凰和梧栖的身影，为什么她仰起头，努力的向上游。
　　众「莫归雁」合力拉住她的手，一把将她自黑海中拖出。
　　而后，「她们」拥抱住莫归雁。
　　「由你来铭记——」
　　「我们的所有伤痛。」
　　「你不是一个人，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你是千千万万个自己，组成现在的自己。」
　　「我们会永远爱自己，永远忠诚于自己。」
　　「永远托着你，向新生迈进。」
　　莫归雁跪坐在那，「你们真是残忍啊。」
　　浓墨般的能量萦绕在她周围，吞噬一个个过去的自己。
　　可是——
　　她仰起头，看着黑沉沉的天，「我真的真的——」
　　「好想被爱。」
　　「想要有人好好抱抱我。」
　　多么难以启齿的话，她反复咀嚼，她想她要的不多，就一点爱而已。
　　所有自己都消失了，唯有七岁的自己还在，她同样跪坐在自己面前，轻轻摸了摸她的面庞。
　　「她」拥抱莫归雁，轻柔地擦拭她眼角的泪，「雁子不哭，雁子不怕，雁子要飞。」
　　「她」的声音逐渐压低，从一个稚嫩的女孩变成男孩的声音，他伸手拍拍莫归雁的背，「不哭了。」
　　「能救你，哥哥真的很开心。」
　　莫归雁浑身一怔，听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总在午夜梦回间问她为什么死的不是她，一次次出现在梦魇里，让她无法逃离。
　　此刻那人恢復本来的面貌，是一个看上去十一、二岁的男孩，他的胳膊轻轻抬起，揉了揉莫归雁的脑袋。
　　此刻莫归雁彷彿变成曾经那个被哥哥推上岸的小女孩，哭着一遍一遍说对不起。
　　「我们雁子，是最善良可爱的妹妹。」
　　「哥哥为救你感到自豪，感到幸福。」
　　「不是的，我活着一点意义都没有??哥哥你不在了，他们在学校总欺负我??他们把你的东西扔掉，说你再也不会回来。」
　　「哥哥，我想不起你的脸了，我不该这样的，我要永远记住你才对，我不能忘，我怎么可以忘??」
　　莫归雁狼狈地抹掉泪，还要开口，男孩却紧紧抱住她，「嘘。你太累了，那不是你的错，是海的错，是雨的错，是命运的错，但雁子没有做错任何事，雁子只要活着，就是对哥哥最好的报答了。」
　　「以后一定会有人懂你所有的苦，接纳你所有的悲伤，让你幸福的。」
　　莫归雁沉默不语。
　　男孩无奈，「其实哥哥也做了很多错事。」
　　「你会嫌弃哥哥吗？」
　　「不会！哥哥是最好的人！」
　　小时候的莫归雁总被人欺负，是表哥一次次站在她面前，护着她，也是在生命关头，将她推向活着的那一面。
　　莫归雁也紧紧的抱住男孩，哭得不能自己，她感觉到轻拍她背的手一点点失去力气，怀里的人一点点缩小，直至在她掌中变成一团灰色的光团。
　　光团表面，印着一个浅浅的001。
　　莫归雁愣住，「哥哥是??01系统？」
　　怪不得会向她说好久不见。
　　轻易接受哥哥就是系统001这件事，莫归雁却感到些微苦恼，毕竟梧栖很讨厌系统001。
　　灰团似乎感受到她的情绪，在空中慢慢地漂浮着，最后融入她灵魂的核窍。
　　「不用担心，这只是我仅存的最后一丝本源。」
　　「也不用难过，因为这是我应有的报应。」
　　光团冲进她的灵魂，莫归雁的灵魂一阵发颤，感觉像是被温暖阳光照耀渗入骨髓，一点点滋养她的灵魂，她抽枝发芽，逐渐生长。
　　她的心窍开始颤抖，像是沸腾一般滚烫融化，在反复淬炼里开始有了形状。
　　莫归雁恍惚看见一朵莲花苞，自淤泥中生长。
　　开花，灿烂。
　　她低头张开手，周围的黑暗开始碎裂，向着她的掌心拢聚不散，她听见诸多话语，听见哭泣和咒骂，手里的黑团不断翻滚壮大，最后形成一颗宝石心的样子。
　　黑暗也同样漂亮。
　　黑色的宝石在手心上旋转，黑色还在不断地被吸收着，渐渐天际边的黑暗碎裂，露出破晓的光。
　　光自裂隙中洒落，温柔地拥抱住女孩的灵魂。
　　于世界崩塌之中，莫归雁轻触那颗黑色的心。
　　宝石的一角被洗淨般，变成透明的白，隐隐发光。
　　莫归雁隐约知道自己现在拥有什么能力，她指尖一划，黑暗尽数被她吸收。
　　光明终于垂落大地，她向着破碎的世界迈出步伐。
　　光再不能刺痛她半分，她同样也是光。
　　她走进空茫的世界里，身后好像有人在对她挥手说再见保重，前头好像有人在招手，轻柔地呼唤她。
　　她向着前方奔跑，再不回头。

　　她原本从未想过活着离开这个世界。
　　但现在——
　　「我不是选择活下来，我只是选择了不再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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