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故人
筑架坍塌,高台灯落。
烛芯引染莲花,灯油四撒,到处是断裂的木架,火势很快便一发不可收拾。
人群四散惊逃,拥挤中,多的是被断木砸伤,被火烧到的百姓。不少人同家人走散。国泰民安祈福之景,瞬间化为人间炼狱。
“来,来人啊!救命!”
林霁清害怕极了。惊叫哭嚎声不绝于耳,一声高过一声,她的呼救似滴水入大川,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先前一声惊响,林霁清抬眼就见半人高的横梁应声而断,朝自己袭来。待再有意识时,她已经被压在了木梁下,双腿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痛。任她并尽全力也掀不开。
林霁清的喊声一声比一声小,一声比一声嘶哑,加之惊惧过度,很快她就没了力气。
“娘……”林霁清倒在地上,抽噎着哭个不停。
百姓们受了惊吓,在乱成一锅粥的街上不管不顾,四散奔逃。
“霁清!怀述侧身避开一逃难男子,焦急的张望,试图在如没头苍蝇般四散的人群中找到林霁清的身影。
声声呼喊,于由远及近,林霁清恍惚间,听到了江怀述的声音。
似跌下山崖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林霁清眼底现了生机,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喊道:“表哥,我在这儿!”
腿上木梁的重量倏的减轻,她下意识回头,见一背着药箱,身着布衣的大夫,将压在她腿上的木梁扛在肩膀上,奋力向上抬。
眼见得了空隙,林霁清赶忙挪动身子,却发现双腿没有任何知觉。
她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六神无主的瘫倒在原地,竟是忘了将身子从木梁下挪动出来。
方寸木梁,是她如今跨不过的十万八千里高山。
前来搭救的大夫体力逐渐不支,艰难抬起的木梁随时都可能再次落下。
林霁清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她眼神麻木,如破旧的木偶一般,呆在原地任自生自灭,一动也不动。
木梁并未再次砸下,在它将要落下时,再度被抬起,是江怀述赶来了。他与那位布衣大夫合力,终是把木梁掀开了去。
一见江怀述,林霁清立即红了眼眶,顾不得平日里的礼仪教养,她双手撑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表哥,我的腿……”
那位大夫闻言俯身为她诊脉,“这位姑娘可是双腿没有知觉?”
林霁清没有听到,依旧放声大哭。
“告诉我,怎么了?”
见到江怀述,林霁清总算是有了依靠,神思逐渐回笼,“我,我的腿,动不了了……”她当真是害怕极了。
“四肢不用最是讲究时间,如此症状,越早行针越好,我家祖上世代行医,略懂些医术,小姐可愿让我试试?”
林霁清被安置在了就近的客栈内暂作休息,江怀述请了宫里最好的御医,正在来的路上。
林霁清哭的眼眶全红,抽噎道:“你当真,当真能救我?”
“至少九成希望。”
“我家里有的是钱,把我治好了,少不得你的赏赐……”
太医来时,他已行针过半。见穴位无错,王太医静候在了一旁。
他收好针具,恭敬对王太医行了一礼,“见过王大人。”
“你认得我?”
“王大人为太医院之首,更为天下医者表率。”
二人正客套着,林霁清突然惊呼一声,“腿能动了!”她望向高仪,眼中满是感激。
王太医立即上前查看,“小姐已无大碍,只需静养几日,便可恢复如初。”
“你这几针皆为求稳,断不会有如此效果,快同我说说,还做了什么?”林霁清如此症状,便是他也只有三成把握,在这年轻人手里,竟恢复的这样快。王太医求贤心切,实在好奇他用了什么法子。
布衣大夫亦不吝啬,将其中关窍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王太医恍然大悟。
“竟是如此,人才埋没,实在可惜,你可愿随我入宫?”
“小人姓高,单名一个仪字,名得王大人厚爱,实乃小人三生之幸。”
齐扬将江怀述叫到一边,与他耳语几句。
“他回来了?”
“是,眼下就住在城郊的小院里。”
听闻王应贞乃徐泰提拔归京,江怀述的眉头越皱越紧。
见林霁清无事,江怀述先行一步。王应贞回来了,他总要去见见。
齐扬随后而至,被江怀述拦下,“我一人去就好,你先回府,请两位大人替夫人瞧瞧。”今日木梁他虽替尹映心挡了,却不能保证她毫发无伤,还是请大夫看看才好。
支开王太医,屋内只剩下尹映心和栖山二人。
尹映心从袖中拿出事先准备,欲趁乱给他的一沓消息,“全部都在这儿了。”
尹映心收集的消息,全都在这儿了。小到江怀述每日都吃了什么,大到他都去了哪儿,见了那些人,事事详细。
尹映心又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放心,我明白。”
江怀述生性多疑,不会因为一件事便对她全然放心,无论是近日宽松,亦或是让她随意进出书房,都可能只是试探。
若因此贸然行动,后果不可估量。
“你怎么在这儿?”尹映心问他。
“我要进宫。”栖山道。皇帝年纪渐长,时有四肢不用的毛病,太医院为此绞尽脑汁,今日一事,正是他的好机会。有了这个身份,他与尹映心见面,也就容易上许多。
“今日见你,还有一事。”栖山压低声音道。“我们的人截获了一批东西,是江纪明要私卖给施禄昌的,有兵器,更有火铳。”
尹映心明白了其中利害。寻常作坊也做不出这样多精良的武器,且江纪明曾在工部任职,唯一个合理的解释便兵器出自工部。
买卖不成,对施禄昌与江纪明损益不多,而无名多用暗器,这些于他们并无补益。拿在手中,反倒成了烫手山芋。
栖山是想问她,这些东西,是否有助于她的任务。
“山芋烫手,那便送出去。”
江纪明为国公,更为家主。他的一言一行代表他自己,更代表江家。他与江怀述不睦已久,不知江怀述收到这份礼物,心中会作何感想。
“万事小心。”栖山将几粒药丸放在尹映心的掌心,“这药会叫人短时间内四肢不健,若你又急事见我,便服上一粒。”
尹映心看着手心几颗药丸,眼底眸色渐沉,将其紧紧握在掌心。
——
王应贞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七年前沈家坐罪谋反,王应贞身为沈澜的学生为其上书求情,也因其获罪贬至边地。
他的行径牵连家人,父亲早逝,母亲年岁已高,经不起颠簸,在途中,逝于舟车劳顿。
经年流离,二十几的年岁,王应贞已是孤家寡人。
命运弄人,他在一无所有时,又被调回来做官。
转眼已过了七年,旧人尽数散去,时隔多年,王应贞又回到了这个伤心之地。往日欢笑还历历在目,转蓦然回首,只剩人去楼空。
王应贞能回京,说来还是徐泰的手笔。
他自认为,能驱世上之人行,唯利一字。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在他的运作下,王应贞自地方调至中央,一路升至五品。
江怀述不顾阻拦,径直推开门进了院子,一推门,就看到了王应贞。
他靠着树干,席地而坐,身边酒坛横七竖八,足有六七个。
王应贞一双眸子失了朝气,如明珠蒙尘,周身再无半点少年气宇轩昂,一副颓然的模样。看起来,与这徐泰送他的宅院,有些格格不入。
他少年高中进士,本该意气风发,前途无量。怎么,落得如此家破人亡,孑然一身的境地。
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竟形如半百。
王应贞闻声抬眸,倏的一愣。那双眼里,有愤恨,更有不解。
很快,他又垂下眼,看着酒坛,顿了半刻,倏的自嘲一笑,“江大人大驾光临,可真是叫寒舍蓬荜生辉。”这些情绪自眼底一闪而过,再不见踪影。
这些年风霜,王应贞学不会虚与委蛇,总是学会了麻木。
王应贞说完,踉跄着起身,他猛地咳起来,似要把肺一同咳出来才罢休。
“饮酒伤身,你总要顾念些身体。身体康健,才可待来日。”
“将死之人,何谈来日。”王应贞平静的看着他,眼底没有丝毫波澜,似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江怀述见他这副消沉的模样,心如刀绞,偏偏到处是徐泰眼线盯着,他什么也做不得,说不了。
江怀述的计划不容有失,亦不想将他再卷入漩涡之中。
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在心里,江怀述说出了那没能诉诸于口的后半句。
且待来日,同看世道清明。
王应贞撑着起身,不料一个踉跄,江怀述下意识上前,他才近几步,眼前倏的一亮。短剑出鞘,寒光乍现。
“江大人说笑了,王某不过将死之人,哪儿还有什么来日。流放这些年养成了随身带凶器的毛病,从不让人近身。大人还是离我远些,刀剑无眼,我又没轻没重,您是朝廷重臣,伤着可就不好了。”
是他的错。江怀述在心里自罪。
江怀述无法原谅自己,是他有错在先,莫说是冷言冷语,就是千刀万剐,他也该受。
若那日自己去早些,若早年自己圆滑些,多结交些官员,兴许,他便不会过的这样苦。
“今日乏了,明日我还要去徐首辅府上一叙,大人好走不送。”
江怀述伸臂,欲搀他进屋,被王应贞毫不留情的甩开。
江怀述似双脚被钉在原地,挪动不了半分。
‘嘭’。门被王应贞大力关上,院中只剩江怀述一人。
月光将他的影子不断拉长,清风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酒气,不觉香醇,只觉苦涩。
他或许该骂他一顿,江怀述心想。
忘恩负义,欺师灭祖,认贼作父,懦弱,卑劣,骂他什么都好。
又或许,他应该捅自己一刀。
这样能叫江怀述心里好受些,叫他知道,他昔日同窗好友还未变,这混浊世道里,还有着清明之人。叫江怀述知道,他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人,与他同道。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夜里很黑,回府的路很长,月光下,唯有自己的影子与江怀述做伴。
不知过了多久,江怀述的视野里出现了一盏灯,这灯被人提在手里,摇晃着朝他靠近。
“世子回来了?”
江怀述回神时,尹映心正侧着头看他。
心骤然软了下去,江怀述周身泄力,脚下一软朝前倒去,被尹映心眼疾手快自面前接住。
思绪纷乱,江怀述无法思考,他弓着身将额头抵在尹映心肩上,如同被救上岸的溺水之人,极力汲取着氧气。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