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战胜的夏天

　　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上辈子杀/人，这辈子教语文。

　　这是江再云中学班主任的一句口头禅，当时还被学生配上他皱眉的表情，做成了表情包，被私下广泛使用。

　　自从江再云自己当上老师以后，她越发觉得自己也需要一个同款表情包，虽然她不教语文，但按照本科时她向一位北方室友学到的口音来说，上辈子杀“银”，这辈子教“么顺楞恁”，也挺押韵的。

　　每逢批改作业更是如此，这次的作业是前两天刚交的研讨课论文，按照学校规定，需在学生上交作业后的三周之内给出成绩和反馈，和学生一样，很多教授也会选择卡甚至是拖ddl[1]。

　　怎么说呢，有时候教授们拖着不写反馈的理由，就和学生们拖着不写作业的理由一样五花八门。

　　就拿江再云他们系一位教授做例子，江再云读研究生时，该教授教他们一门专业课，这门课作业和考试出成绩基本都要等上一个月甚至更久，每次快到ddl的时候，教授就会写邮件说孩子病了，要送孩子去医院，一学期下来，他家孩子少说也要病上个六七回。

　　江再云当时还以为这孩子是因为什么特殊原因，身体不好，不然怎么总去医院，直到后来当了博后，从学生“荣升”同事，才得知原来全是借口，孩子健康得很，是不想改作业的老父亲借此做借口罢了。

　　不过，江再云自己的习惯一般都是在收到之后就立刻批改，当然不是因为她喜欢这项工作，主要是长痛不如短痛，这种痛苦的活儿，拖得越久越痛苦。

　　而且自从前几年，TalkGPT等程序横空出世以后，论文就越发难改了，江再云已经听不知道多少教授和博士生说起，发现有学生在用代写软件写论文，屡禁不止。

　　以前只是学生和老师的斗智斗勇，现在这段双人关系里又加入了一个第三者，复杂程度堪称呈几何倍数上升。

　　每次改完作业江再云都觉得头发又掉了两根，远比自己写文章头疼得多，但她是个喜怒都放在心里的人，无论是什么样的论文，不管分数高低，她给的评语都一样温和仔细，哪里写得好，哪里写的不好，建议如何改进，一一清楚分明。

　　江再云写完反馈意见，把光标停在打分栏上。

　　这篇论文算是徘徊在过与不过的边缘，这种时候就看老师愿不愿意捞一把，但江再云记得这个学生，典型的欧洲白男，学习主打一个chill的常年摸鱼选手，上课永远踩点甚至迟到，下课却积极得不得了，每次她这边喊完下课，下一秒哥们儿人就已经闪到门口了。

　　要给他过呢，实在便宜了这小子，但要是不给他过，以他的性格，即便再写也不会多花心思，多半还是继续糊弄，她却还得再改一次他的论文，堪称自我折磨，简直两难。

　　江再云手指在键盘上游移了一下，最后挪到了“D”的上方，准备给他一个低空飘过，放过他也放过自己，眼不见心不烦，她放在一旁的手机突然亮了。

　　江再云停下动作，拿起手机，是茱莉娅发来的消息。

　　茱莉娅：【这周五我值班，做吧台，你来不来？Cyan也会来哦！】

　　江再云呼吸急促了一瞬。

　　YUN：【这周Cyan会来？】

　　茱莉娅：【是啊，我去找西蒙，问他能不能来干活，他说他本来和Cyan一起报了厨房的小组，结果他家里临时有点事，周末要回家一趟，就来不了了，但是Cyan应该还是会来。】

　　江再云飞快地看了眼课表，周五下午三点，她有一节研究生的课要上，五点才结束，从教学楼赶到俱乐部，最快也得三四十分钟，但吧台的工作一般下午四点就要开始。

　　YUN：【我那天下午有课，要去的话，得晚两个小时才能到。】

　　茱莉娅：【那没事，反正一开始活也不多，就是摆摆桌椅板凳，放放刀叉杯子之类的，你不在也没关系。】

　　YUN：【你现在招到几个人了？】

　　茱莉娅：【加上你就有6个。】

　　YUN：【才6个？只剩一天了，能招齐人吗？】

　　吧台小组一般要招8个人，今天都周四了，才找了6个，恐怕来不及在明天开工前找齐人手。

　　茱莉娅：【我正到处问呢，这周报名的人特别少，我问了一圈，把人情卡都刷爆了，才招到6个，本来我想叫约瑟夫来顶班的，这周Cyan会来工作，他肯定愿意来，结果他们那天又要加班，他说他和他们上司协调一下，看能不能在营业结束之前赶过来，不过干活是指望不上了。】

　　江再云放下手机，喝了口咖啡，愉快地给论文打了个“E”，再多批一篇论文而已，算不了什么大事。

　　周五下午，江再云上完课，匆匆赶到俱乐部，转过楼梯才发现地下室大门紧闭，门口狭窄的空地上坐着个十分眼熟的人。

　　地下室门口这块空地脚来脚往，又常年无人打扫，脏的可以，这人却一点不嫌弃，直接坐在了地上，屈起的膝盖上放了个本子，正埋头不知道写些什么，十分专注，丝毫没察觉有人靠近。

　　“怎么在这儿坐着，不进去？”

　　牧青正坐在地上写铺子，闻声抬起头，思绪还停留在纸上，女人灿烂的笑容不期然撞进眼帘，脑后蓬松的麻花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夕阳的余晖透过楼梯间的缝隙洒下来，为她的发梢镀上一层融融的金边。

　　牧青一时有些看怔了。

　　见牧青看着自己不说话，江再云心中浮起一丝忐忑，难道牧青这么快就又把她忘了？

　　她试探着问：“这么快就不记得我啦？”

　　“江再云同学，哪能不记得，只是你今天戴了眼镜……”牧青抬手比划了一下，“我一下有点没认出来。”

　　“啊这个。”江再云下意识扶了一下眼镜，解释，“我近视深，不戴眼镜的话，十米之外就人畜不分了，上次见面我也戴了，不过是隐形的。”

　　江再云平时一般都戴隐形眼镜，只有给学生上课时会戴一副金丝边的框架，显得人稳重些，今天赶时间，下午上完课就直接过来了，没来得及换。

　　江再云看了眼牧青背后紧闭的地下室大门，“这是什么情况？”

　　牧青把本子收进包里，站起来拍拍裤子，江再云这才发现她并不是直接坐在地上，而是先在地上垫了一张纸。

　　那张花花绿绿的纸看起来很是眼熟，是那种在超市门口免费发放的粗劣小报，上面印着超市每周的商品打折信息。

　　江再云的目光在报纸上停了一下，从日期上辨认出这是ICA这周新发的报纸。

　　牧青把脏了的报纸叠吧叠吧捏在手里，“门不知道为什么锁了，进不去，本来我绕了一圈，想从后门进去，结果后门也锁了。”

　　江再云视线落在女人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眉头不自觉拧起，“你们组工头人呢？”

　　牧青：“我给我们工头发消息了，他一直没回我，电话也打不通。”

　　厨房组上工的时间比吧台晚一小时，五点才开始，但现在已经快五点四十了，牧青至少在门口等了三四十分钟。

　　江再云暗吸了口气，勉强压下怒火，拿出手机，给茱莉娅打了个电话，告知她大门上了锁，让她赶紧过来开门。

　　没过一会儿，就听见门内传来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厚重的门“嗡”的一声从里边被打开，才刚拉开一条缝，茱莉亚混合着几国语言的骂声就传了出来。

　　江再云轻轻咳嗽一声，茱莉娅一抬头，发现门外竟然站着两个人，吐到一半的芬芳紧急收了回去，好悬没噎着自己，尬笑一声，侧过身体，让二人进来。

　　江再云走进地下室的甬道，茱莉娅凑到她身边，江再云知道她大概是有什么话想和自己说，又顾忌牧青在，她对茱莉娅说：“我先去换个衣服，一会儿去吧台找你。”

　　更衣室在衣帽间里面，其实是个洗衣房，兼用作工作人员的更衣室，狭窄的房间被两个洗衣机，两个烘干机和两个金属网格框占得十分拥挤，框里常年堆着脱了没来得及洗或洗了没来得及叠的工作服。

　　江再云与牧青前后脚走进更衣室，她把门反锁上，在框里翻捡一下，找出一件自己尺码的衣服，正准备换上，一抬头，却看到前方的牧青已经脱掉了上衣。

　　黑色的长款卫衣被褪下，露出女人白皙的脊背和纤瘦的腰身，雪青色的内衣将女人光洁的肌肤衬得仿佛白玉一般，白玉上缀着一点令人惊心动魄的殷红，那是女人蝴蝶骨上的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随着她的动作，如蝶翼般上下拂动。

　　江再云愣住了。

　　卡尔玛只有这一个更衣室，男女共用，没有任何可以用作隔断的东西，所以只能一个一个进去，如果碰到着急的时候，又或者是彼此间熟悉的同性，也有一起换的时候，就像进澡堂洗澡。

　　当然，这指的是最简单的性别，只有男女之分的那种，至于认为自己是男性的女性，认为自己是女性的男性，还有喜欢男性的男性，喜欢女性的男性，都不在考虑范围内。

　　江再云本科的时候，学校还是公共澡堂，她在南方长大，那之前从没去过澡堂，第一次进去，觉得浑身不自在，排队等位置时，她的脑袋要么向上盯着头顶的天花板，要么向下望着脚下的防滑垫，就是不敢看人。

　　同去的朋友笑话她，都是女孩，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一瞬间，她恍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异样，于是强迫自己伪装，学习像朋友们一样，自然地把目光放在同性裸/露的身体上，与她们聊天，嬉笑，打闹。

　　这没什么，几万年前，我们还是猴子的时候，都是这么做的，她在心中告诉自己。

　　她一直是一个学东西很快的人，迅速习得并完美融入进去，经历过澡堂，和人一起换衣服这样的事情，就更加不会介意，在这间更衣室里，她和很多女孩一起换过衣服，不乏身材火辣的大美人，但她从来心如止水。

　　大家都只是猴子，公猴子，母猴子。这句话天长日久地刻在她心里，把她刻成一个无欲无求的人。

　　直到这一刻，看见牧青裸露的身体，猴子在一瞬间变回了人。

　　黑色的T恤衫顺着肩膀垂落下来，挡住了江再云的视线，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在干什么，如同被烫到了一般，猛地低下了头。

　　天呐，你简直是个变态！

　　江再云在心中狠狠地唾骂自己，手里的T恤被她攥出深深的皱痕。

　　牧青完全没有察觉江再云的异样，见她站在金属框旁边不动，以为她是找不到合适的衣服，“找不到你尺码的衣服吗？”

　　“不，没有。”江再云用借口掩饰过去，“找到了，但我想看看能不能换一件，这件好像有点没烘干。”

　　“哦。”牧青点点头，“那你慢慢找，我先走了。”

　　门被重新关上，江再云狠狠摇了下头，把不该有的绮念从脑袋里晃出去，三下五除二换好工作服，离开了更衣室。

　　茱莉娅正在吧台摆酒，江再云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酒放进冰箱码好，“怎么样？”

　　卡尔玛联盟国际生多，是这几年才发展起来的学生联盟，底蕴不比那些历史悠久、成员几千人的大联盟，基层管理有点混乱，很多时候全靠工头的个人水平撑着。

　　地下室的门设计不合理，这种把人锁在门口的事情，从前就发生过好几次，后来高层开会时，大家专门反映过，俱乐部修改了规定，要求工头多留心，之后就好了很多，今天无缘无故又故态复萌，背后一定有问题。

　　茱莉娅把酒从箱子里一瓶瓶拿出来，递给江再云，“我问过了，兰尼（Lanny）说他下午太忙，一直在干活，没看手机，他不知道Cyan被锁在了外面。”

　　兰尼是今晚厨房志愿者小组的工头，牧青的临时上司。

　　江再云声音里透着压不住的冷意：“这话你信吗？”

　　且不说看没看手机，作为工头，自己手下应该有几个人，实际到了几个人，没到的人为什么没到，这不是必须掌握的基本情况吗？

　　“这种鬼话我当然不信。”茱莉娅瞄了眼厨房，靠近江再云耳边，轻声说，“所以真相是，克劳迪亚（Claudia）临时想加入厨房干活，但当时他们组的人手已经招满了，兰尼就去找Cyan问，能不能把她换到吧台来做，给克劳迪亚腾位置，Cyan拒绝了他，估计他心里不爽，故意的。”

　　[1]ddl:即“deadline”的缩写，此处指作业或工作的截止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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