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楚王的夜宴设在合菏台。
　　合菏台是在万顷碧波之间独独修起来的巨大的露天汉白玉水台。盛夏的时候上百种的荷花在水台四围绽放，爆发出如梦似幻的香气。人如果要上去，就必须搭载舟船。为此，当夜色降临的时候，无数细舟点着桔色的灯火穿梭在其间。其中，稍稍大一点的，便是王公贵族与嫔妃们乘坐的，大概因为各自有指定的路线，又掩隐在丛丛叠叠、人高的荷叶丛中，并没有什么遮掩。
　　傅小婉坐在傅矜琴的身边，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紧张，只好把目光飘落在缓缓滑过的丛丛荷花上。
　　“我很丑么？”若天籁般无可描述、名状的声音懒洋洋的在身边响起。
　　傅小婉的背僵直了一下，低垂着眼帘，回头勉强笑道：“没……”
　　“为什么——不看我呢？” 声音柔软黏滑充满芳香在傅小婉发鬓眉睫凝结成潮湿的雾。
　　“眼睛会坏掉的。”傅小婉心里轻声回答，保持着沉默，并不敢抬眼，却觉得呼吸还是为了那一句话紧了紧。——如果说白天看起来，这是个倾城倾国的美人，那么夜晚的她——可就真是妖孽了。
　　黑夜里的黑发，再美丽也应该是暗淡不清的，可是惟独她的却华丽到任何绫罗绸缎都不可以媲美，闪耀着不可言喻的光辉，泉水飞溅般铺洒在舟底。
　　细舟上的灯火，是薄弱的，人人在丛丛荷叶之间未免都显出幢幢阴霾，偏偏只有她光亮洁净如降到荷间的一轮明月，甚至看起来整个身体都泛着一轮薄薄的微光。
　　眉间金色的花钿，烟霞般的眼波，鲜红的衣裳，连同那流淌在细舟中黑发是会让世间一切褪色的妖娆，向着无论男女老少的人类展现着——美好绝伦，与，绝伦的绝望的魔力。
　　这个女人，只要看过一眼，就会剥夺了人们所有的目光，直至让人令人从灵魂深处产生诡秘欲望与战栗和恨不得死去的绝望——害怕着无法触碰，害怕着如果从此不能看见的话，将再不能感觉到快乐和赞叹。

　　“为什么不让正儿和蝶儿也上来呢？”傅小婉转过话题，有想要在那夺星替日的熠熠目光下逃离的狼狈。
　　“正儿？蝶儿？傅沂正？傅小蝶？那样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回答她的声音带着鄙薄，却没有下文。
　　傅小婉好不奇怪，在讲究尊卑的古代世界，虽然不愿承认，却明白身为妾的自己的母亲才是经常被人用轻鄙的口吻说“那样的女人”的人。傅小蝶的母亲虽然可恶，但却是父亲的正室，傅沂正的母亲虽然没有见过，却也应该是叔叔的正妻，这个姑姑为什么反而对她们怀着深刻的厌恶情绪？傅小婉可不认为这位美艳却异常冷漠的姑姑是因为喜欢自己才这么说的。
　　“小小年纪却动着令人厌恶的思虑——真是个可怕的孩子。”傅矜琴站了起来，厌恶的丢开手中的蝶戏牡丹团花绢扇，踱到船尾去了。
　　反复无常也是美人的特权吧？傅小婉想，却松了口气。在这美得过分的女子跟前，压力异常。
　　“啊，小小姐。”荷丛在一侧分开，钻出另一艘细舸，端坐船首的正是马希声。头戴紫金云翅冠，身着月白色的长衫，腰系紫金柏玉帝，脚踏乌云白底履，手里捏了泥金油骨扇，在月色荷从中笑笑吟吟，在舟头灯火中摇曳明灭。
　　“王爷。”傅小婉无可奈何的起身行礼——才走了一个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又来一个让人头痛的。
　　“小小姐可喜欢？”马希声嘴角钩起一抹笑容问“在这万顷荷塘里，点点灯火渔舟……”
　　傅小婉极别扭的点点头，心里有说不出奇怪的感觉，但并不知道是什么。
　　出乎意料，马希声接下来并没有再说什么。轻轻一挥手，两条细舸又分开来，彼此隐没在荷丛间，向着合菏台靠拢。
　　灯火下的合菏台，是一方美玉，安静的盘踞在巨大的荷塘之上。不知为何，傅小婉想起“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来。
　　“没得在这讨厌的地方。”只听耳边有人说着，就感觉身子一轻，被抱了起来，回过神来才发现是那个任性的姑姑。她微皱了眉头又说：“小东西怎么这么重。” 旁边立马有女侍要接手：“娘娘，让奴婢来抱吧。”
　　然而傅矜琴却似没有听见一般，并不放傅小婉下来，径直踏着舢板上了岸。
　　半倚在温香软玉的怀抱里，傅小婉不觉心如擂鼓，面红如潮，不敢抬眼，忍不住心想：“果然是妖孽——连这个九岁小女生的身体都招架不住。”耳边远远便听见高台之上，内侍悠着嗓子唱诺“丽贵妃娘娘驾到——。”
　　此时合菏台上，华灯初上，筵席正开，空气中荡漾着花香酒浓，流水挽花般穿插着娉婷宫女，雪白的玉石地面上铺着景织红地毯，地毯上是碧眼高鼻的美丽胡姬在轻歌曼舞。傅家家规严谨，从没有这样的筵席，傅小婉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面，不由抬起了头好奇地四下张望，却忽然觉得四周突然静了下来，不由抬眼望去，但见一片惊艳呆滞的目光望向自己这边，连带刺得自己也浑身不自在。——自己的这个姑姑，果然是威力巨大啊，感叹。
　　傅矜琴却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一副事不关己冷淡样子，带着那慵懒和轻慢不屑的冷漠微笑抱着傅小婉，踏上通往楚王所在的台阶，步步生莲。
　　楚王的身边簇拥着花样的妃嫔，但是此时不过是陪衬的背景，只能喷吐着无可奈何的妒火，却不能使任何人的眼睛离开月光下从点点荷花丛中冉冉升起的绝代佳人的身上。
　　“姐姐！这边！”偏偏一个天真无邪的稚音从人群中突兀的跳出来，打破了那诡异的安静，众人才若清醒一般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留下寓意不明的低声谓叹。傅小婉半松了一口气的放松下来，半嗔怪的瞪了那童音的来源：傅沂正。
　　只见他兴奋地向自己挥动着自己的小胖手，脸色如桃花般的潮红娇艳：“姐姐！”他身旁依偎着目光有些怯怯却同样打扮一新、兴奋的傅小蝶。
　　耳边却听见傅矜琴轻轻的叹了口气，便把傅小婉放到了地上，轻轻又推了一把：“真是一群没有教养的小孩——去找你的弟弟妹妹去吧。”
　　她的行为透着古怪，令傅小婉颇为奇怪地迟疑了一下，但是一想到这位姑姑反复无常，还是轻轻行了个礼，快步离开，直到不久以后傅小婉才知道那一声叹谓的深意。
　　“姐姐！”见傅矜琴放下了傅小婉，傅沂正更是控制不住，拉着傅小蝶便跑过了过来：“姐姐你好漂亮！所有的人都开你看呆了呢！姐姐最漂亮呢！”
　　“你在胡说什么呢，”傅小婉有些哭笑不得，“他们哪里是看我看呆了的？他们看的是我们的姑姑，她才是独一无二的大美人。”
　　“才不是呢，”傅沂正瘪瘪嘴“姑姑的确是像荷花一样的大美人，可是刚才她抱着姐姐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姐姐才是荷花中间的明珠一样漂亮！——对吧？小蝶。”
　　“嗯！”傅小蝶忙点点头，捏住傅沂正地袖子，说：“正哥哥说得对，正哥哥好厉害，把小蝶想说又说不出来的感觉说出来了呢。”
　　“两个小傻瓜，哪有这样夸自己的姐姐的。”傅小婉有些羞涩，只好用干咳掩饰着转移话题：“爹和叔叔呢？”
　　“爹在那里——”傅小蝶往右手边的席位指去“只是叔叔不晓得去哪里了。”
　　傅小婉顺着傅小蝶的手势看去，看见了朗朗月色下自己的父亲：和夺去世间一切颜色的烈焰一样的姑姑不同，只是清冷——如同辉月照耀在万古冰川上般寂寥清辉，让他在四周围众多同样衣装华丽的人中脱颖而出。他独自坐在席间只是默默的啜着手中的素酒，却仿佛天上那轮明月乃是虚幻的，他才是那一缕真正的白月光。周围的王公大臣也似乎感受到这样一种清峻到极致、不可玷染的风姿，不由自主地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为他辟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
　　古代的人都是早婚，说起来这个“父亲”才二十七岁呢，只是眉宇间的疲劳过于深重才显得老成吧？话又说回来，傅家真的是出美人呢，天人一般的父亲、妖孽的姑姑、就连染满刀霜剑气的叔叔也是别有一番异样俊美，傅小婉又开始胡思乱想，再看了看粘在自己的身边的粉琢玉雕弟弟妹妹——他们长大了也会这么妖孽么（作者按：岂止会！）。
　　却听见远远的，天籁一样美丽的声音：“臣妾拜见陛下、国师。”
　　“国师？”傅小婉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过去了，她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单独见一次这个楚王的座上宾、传奇人物。
　　于是，傅小婉稍微往前凑了一点，踮起脚尖从人缝里往外瞄，果然看见楚王的左上首坐着那个青蚕丝锦里白发苍苍的老人。
　　那就是百眉？傅小婉又细细看了一遭。
　　却见那厢眉一抬，却扬手往自己这边慢慢一指，立刻楚王的的眼睛便转了过来。
　　接下来几个女官便麻利的走了过来。
　　傅小蝶和傅沂正非常敏感地扯住傅小婉：“我们回爹（大伯）那里去吧？”
　　但没等傅小婉答应，为首的女官便已经来到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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