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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间章2
冰冷的金属划过皮肉,切入骨骼间隙,发出一种沉闷而滞涩的声响。未几乎是屏住呼吸,感受着刀柄传来的、因阻力而产生的轻微震颤,直到那震颤骤然一松——刀刃突破了最后的阻碍,深深没入。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浸湿了他的手,顺着指缝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溅开细小的、暗色的花朵。
他猛地抽回匕首,身体向后踉跄一步,避开对方因剧痛和生命流逝而最后挥出的、无力的一击。对方软软地瘫倒下去,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眼睛还圆睁着,里面映出未自己模糊而苍白的倒影,以及头顶加仑城那永远灰蒙蒙的、不透光的天空。
未站在那里,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一道新伤,那是刚才被对方金属指虎擦过的位置,火辣辣地疼。但比这疼痛更清晰的,是喉咙深处那股熟悉的、翻涌上来的恶心感。嘴里充满了唾液,带着铁锈般的味道,他必须用尽全力吞咽下去,才能压制住呕吐的冲动。握着匕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纯粹的、过度的生理反应,仿佛他全身的神经都在为刚才那短暂而暴烈的接触而尖叫。掌心湿滑,分不清是汗,还是血。
这不是第一次了。
自他在地堡里得出那个冰冷的结论,并用信用点换来这把哑光匕首后,类似的场景,在不同的角落,以不同的方式,已经重复上演了数次。怀沙显然没有放弃追索他这个“叛逃者”和“麻烦制造者”。俱乐部的打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出现在他可能出现的区域越来越频繁。他们不再总是单独行动,有时是两三人一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街头巷尾的每一个阴影。
走在街上,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如芒在背的紧张感。以前,加仑城的危险是弥漫的、无差别的,如同污浊的空气。而现在,危险有了具体的形状和颜色——那些暗红的斑点,在灰暗的人潮中时隐时现,带来针扎般的威胁。基因净化队的悬浮车和制服固然可怕,但它们代表着某种“官方”的、相对有规律可循的秩序。而怀沙的打手,他们只遵循怀沙一个人的意志,行动更加隐秘,手段更加直接,目的也更加明确:抓住他,或者,除掉他。
这种被特定目标持续追猎的感觉,比面对整个城市的漠然敌意,更让人神经紧绷。未感觉自己像一只在玻璃迷宫里奔跑的老鼠,追捕者就在迷宫之外,冷冷地观察,随时可能从某个意想不到的转角伸出手来。
支撑着他的,是那个在无数个冰冷夜晚反复咀嚼、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执念的信念:论力量,论魔法,论资源,论对这座城市的熟悉程度……他或许都不如他们。但是,他有一条他们永远无法比拟的优势——他可以重来。
这个念头,在某些时刻,会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当匕首刺入敌人身体,感受着生命从对方眼中流逝时,他脑中会冰冷地闪过一个对比:这是你的终结。而我的终结,不过是生死之誓书页上,一个即将被新数字覆盖的旧墨迹。你们只有一次机会,每一次施法,每一次追捕,每一次呼吸,都是不可逆的消耗。而我……我还有下一次。下下次。
当威胁明确降临,当他判断求饶或逃跑无效(怀沙的人似乎很少接受求饶,他们的目标明确且冷酷),他就会握住靴筒里的匕首。
但他很快发现,杀人固然困难,但将这种极端暴力行为作为一种可持续的、受控的生存手段更是难上加难。这不仅仅是心理上的障碍,更是技术上的困境。
他不懂如何把人敲晕而不把人敲死。
这个看似简单的需求,对他而言却如同天堑。他的“反击”往往直接走向了最极端的结果。他不是嗜杀,每一次匕首刺入身体,带来的不是快意,而是叠加的恶心、颤抖和事后更长时间的精神恍惚。但他没有选择。在对方饱含恶意的攻击下,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逼仄空间里,他无法去精细计算如何恰好打断对方的胳膊或敲晕对方。生存的本能驱使他攻击最要害、最易得手、最能立刻解除威胁的部位:喉咙,心口附近,或者猛刺腹部后狠狠一搅。
他有他的底线,一条他自己死死攥住、不容逾越的线:等对方先出手。需要看到对方眼中确凿的杀意,需要听到武器挥来的破风声,需要感受到那实实在在的、意图伤害他的动作。这个信号,像是一个开关,一个将他从日常紧绷的逃亡状态,切换到那种冰冷的、为生存而杀戮状态的许可。没有这个信号,他无法说服自己主动将匕首送入另一个人的身体,即使那个人是怀沙的打手,即使他知道对方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他。
这条底线让他陷入了更多的危险。好几次,他明明提前察觉了跟踪或埋伏,却不得不等待,直到对方率先发动攻击,他才敢“合法地”进行那致命的反击。这往往意味着他会受伤,意味着搏斗会更加狼狈和惊险。但他固执地坚守着。仿佛这条线,是区分“被迫自卫的怪物”和“主动狩猎的野兽”的最后一道藩篱。一旦他主动跨过去,他似乎就真的变成了和怀沙、和这座城市里其他黑暗面毫无区别的存在。他需要这一点点区别,哪怕它代价高昂,哪怕它看起来如此可笑和不合时宜。
这一次的袭击发生在一个堆满废弃工业零件的偏僻角落。对方只有一个人,但体型格外魁梧,手里拎着一根焊接了金属刺的粗钢管。未几乎是立刻认出了那暗红色的夹克下摆。他没有跑,而是慢慢后退,背靠着一堆生锈的齿轮,右手不动声色地垂落,指尖触到了靴筒里冰凉的匕首柄。
“小虫子,挺能躲。”打手一步步逼近,钢管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怀沙先生说了,活的死的都行。不过我看……死的更省事。”
未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盯着对方的手臂和肩膀的肌肉线条。他在等待那个动作。
打手显然不耐烦了,低吼一声,钢管带着风声拦腰扫来。未猛地向旁边扑倒,钢管重重砸在他刚才倚靠的齿轮上,溅起一串火星。他翻身滚开,匕首已握在手中,半蹲着身体,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猫科动物。
攻击接踵而至。钢管挥舞得虎虎生风,未在有限的空间里狼狈地躲闪、格挡他寻找着空隙,但对方的攻击貌似有魔法加成,很密集,力量也极大,他很难近身。
肋下被擦到,一阵剧痛。未闷哼一声,动作一滞。打手眼中凶光一闪,钢管高高举起,朝着他的头颅全力砸下!
就是现在!
未没有向后躲,反而猛地向前,撞进了对方的怀里。在对方因这出乎意料的动作而略微失去平衡的瞬间,他握紧匕首,由下而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捅进了对方的下颌与脖颈连接处的柔软部位!
打手的动作僵住了,高举的钢管停滞在空中。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几乎完全没入自己颈部的匕首柄。未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血喷溅到自己的脸上,能闻到那股浓烈的腥气。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看着对方庞大的身躯晃了晃,轰然倒地,钢管脱手,哐当一声滚到远处。
结束了。
未靠在一根冰冷的铁柱上,慢慢滑坐在地。呕吐感比任何一次都来得凶猛,他侧过头,干呕了几声,只吐出一些酸水。握着匕首的右手抖得厉害,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在痉挛。他低头看着手上和袖口沾染的、已经迅速变得粘稠暗沉的血迹,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远处似乎传来了脚步声,可能是被刚才的动静吸引来的。未强迫自己站起来,用颤抖的手在打手尸体上摸索了一遍,拿走了一些信用点和有用的零碎。然后,他跌跌撞撞地离开这个角落,钻进更复杂的废弃管道深处。
靠在冰冷的管壁上,他才允许自己稍微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每一次,都是这样。剧烈的生理反应,精神的短暂空白,然后是漫长的不适和挥之不去的片段闪回。杀人很困难。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样困难。身体并不习惯这种暴力的输出和承受,心灵更是承受着无声的、持续的磨损。
但他还得继续。只要怀沙的打手还在,只要这座城市的恶意还在以具体的形式追逐着他,他就必须握住这把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让他感到厌恶的匕首。
他从怀里掏出生死之誓。书页似乎又厚重了一些,那猩红的色泽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流动。他没有去看上面增加了多少数字,只是紧紧攥着它,仿佛它能吸收掉一些他手上的粘腻和心中的冰冷。
然后,他抽出水囊,开始清洗匕首和自己的手。水流冲淡了血迹,却冲不走皮肤纹理里和指甲缝中那种仿佛已经渗入的颜色与感觉。他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匕首的刀刃和柄,直到它重新反射出哑光的、毫无感情的金属色泽。
擦干净,收好。深呼吸,尽管空气中充满了铁锈和机油的味道。
他还有下一次。他知道。而他也知道,下一次,依然会同样困难,同样令人作呕。但他别无选择。支撑着他的,只有那个冰冷而孤独的信念:你们只有一条命,而我的,还可以重来。
……
加仑城的清晨,总是带着一股工业废气未能散尽的微呛气息,混合着夜间沉淀下来的湿冷。未从一个相对安全的通风管道出口钻出来,准备前往黑市边缘一个固定的摊点,用昨晚“工作”得来的信用点换取一天的口粮。他低着头,沿着墙根的阴影快速移动,这是他已经习以为常的生存步态。
街角传来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是基因净化队的巡逻小队。未习惯性地身体一僵,瞬间将身体缩进旁边一个堆满废弃广告牌的凹陷处,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令人不安的制服颜色和冰冷目光从街道上掠过。
脚步声越来越近,未甚至能听到金属装备相互碰撞的轻微声响,以及一种……不同于以往巡逻队的、略显急促的呼吸节奏。他感到一丝异样,但并未深究,只希望他们尽快通过。
然而,脚步声在他藏身之处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
未的心猛地一沉。被发现了?他手指下意识地探向靴筒里的匕首,肌肉绷紧,计算着强行突围的可能性。
“是你吗?”一个声音响起,带着试探,还有一丝……未难以理解的复杂情绪。这声音有些陌生,却又隐隐勾起了他记忆深处某个被灰尘覆盖的角落。
未没有动,也没有回答。沉默是最好的掩护。
外面的小队似乎也停顿了一下,然后,未听到一个略显年轻的、带着命令口吻的声音对其他人说:“你们先到前面路口等我。”
其他脚步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服从了,渐渐远去。只剩下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还站在原地。
未从广告牌的缝隙中,谨慎地向外望去。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双擦得锃亮、却依然能看出底层磨损痕迹的制式军靴,然后是笔挺的、带有基因净化队徽章的深灰色制服裤腿。目光上移,是一个身形尚显单薄、但被制服撑起几分硬朗轮廓的年轻人。他的脸……
那张脸,比记忆中饱满了一些,苍白褪去,染上了加仑城底层少见的、一种近乎不健康的潮红,或许是激动,或许是别的什么。但那双眼睛,未记得。里面曾经盛满了惊恐、戒备和绝望的泪水,此刻,那些情绪被一种更加复杂的东西取代了——有激动,有感激,还有一种未看不懂的、近乎灼热的光亮。是那个孩子。那个被他用鹰嘴钳剪断锁链,塞给食物、水和信用点,在怀沙俱乐部的杂物间里放走的男孩。
男孩也看到了未从阴影中投来的目光,他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干净得与这身制服、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真的是你!我找了你很久!”
未依旧沉默,身体保持着紧绷的防御姿态,只是目光死死地锁在对方身上,尤其是那身刺眼的制服。记忆中的锁链,似乎在这一刻化作了对方肩章上冰冷的金属徽记,以一种更沉重、更讽刺的方式,重新缠绕上来。
男孩似乎并未察觉未的沉默和僵硬意味着什么,或者说,他选择性地忽略了。他上前一步,却又在未下意识后退的动作中停住,脸上闪过一丝受伤,但很快被更强烈的情绪覆盖。
“我一直想谢谢你!那天晚上……没有你,我可能已经……”他吸了吸鼻子,眼睛有些发红,但努力维持着某种属于“净化队成员”的仪态,“后来我逃出去,躲了很久,差点又……再后来,他们招募人手,我去试了试。”
他指了指自己胸口的徽章,语气里带着一种混杂着自豪与庆幸的奇异颤音:“他们测出我有很强的魔法天赋!水系感知,评级很高!所以破格让我加入了!我现在……我现在是基因净化队的预备队员了!”
魔法天赋。水系感知。破格加入。这些词汇像一颗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未死寂的心湖,激不起半点理解的涟漪,只有沉甸甸的荒谬感。他记得这个男孩被锁链拴住时颤抖的手腕,记得他眼中对怀沙、对这个世界纯粹的恐惧。而现在,他穿着代表秩序与净化的制服,站在他面前,说着天赋和破格。
男孩见未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写满疲惫与疏离的眼睛看着他,有些急了。他又向前蹭了一小步,压低声音,语气变得急切而真诚:“我……我来找你,不只是为了道谢。我是来邀请你的!队里……队里其实也有人挺欣赏能干的人,不像外面传的那么……那么绝对。你的身手,你的……经验,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试着引荐你!我们可以一起!这样……这样你就安全了,不用再东躲西藏,也不用再……”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未破旧的衣衫和身上隐约可见的伤痕,声音低了下去,“……不用再这样了。”
安全?一起?加入基因净化队?
未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不是生理上的,而是认知上的。他无法将安全这个词与这身制服联系起来。他无法想象自己穿上这身衣服,站在街道上,用冰冷的目光审视其他像曾经的自己、像曾经的男孩一样在阴影里挣扎的人。他更无法理解,这个曾被锁链束缚的孩子,是如何如此迅速地接受了这套新的“枷锁”,甚至将其视为救赎和出路。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劝他离开?告诉他危险?未做不到。他自己尚且在这泥潭里挣扎,朝不保夕,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别人的选择?又凭什么认为,自己那充满死亡和背叛的“经验”,比男孩眼中那点虚幻的“希望”和“天赋认可”更值得依靠?
他只能沉默。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男孩似乎将这种沉默误解为犹豫或顾虑,他舔了舔嘴唇,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紧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听说了一些事,最近……关于你……杀了不少怀沙那边的人。”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但很快被一种“我理解你”的急切取代,“不管你是想自己组织点什么,还是别的……最好不要。那些人,像怀沙那样的,还有别的……他们不会少的,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狠。你一个人……太危险了。跟我走吧,至少……有个照应。”
这番话像最后一根稻草。未看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畏惧——那是对“杀人者未”的畏惧,即使这个杀人者曾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也听出了对方话里话外,将自己也归类于“那些人”之中的潜台词。一种冰冷的隔阂感,比任何武器都更锋利地,将他们割裂开来。
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未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广告牌,发出哗啦一声轻响。他最后看了一眼男孩——那张混合着感激、期盼、紧张和一丝丝陌生畏惧的年轻脸庞,那身笔挺而刺眼的制服——然后,他转过身,没有任何言语,像一道被惊动的阴影,用他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冲进了旁边一条更加狭窄、堆满垃圾的岔路,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里面。
男孩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追出两步,朝着空荡荡的、弥漫着腐臭气味的巷口喊了一声:“等等!你……”声音戛然而止。他站在原地,看着未消失的方向,脸上的激动和热切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失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崭新却沉重的制服,又看了看那条肮脏阴暗的小巷,嘴唇抿紧,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朝着队友等待的路口走去,步伐似乎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未在迷宫般的后巷里狂奔了很久,直到肺部灼痛,直到确认身后没有任何追赶的脚步声。他靠在一面冰冷的、渗着水渍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
时间推移,怀沙派来的打手在经历了最初几波零散却血腥的折损后,似乎暂时偃旗息鼓了。或许是未展现出的、那种不要命般的反击狠戾起了作用,或许是怀沙认为为了一个残次品持续付出人员代价不值得,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未无从知晓的原因。总之,街面上那些刺眼的暗红色身影出现的频率显著降低了。
这给未带来了一丝喘息之机,也让他积攒下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富——从那些倒下的打手身上收集来的信用点。这笔钱,让他终于能够触及加仑城地下世界另一个门槛:委托中介。
那是一个隐藏在废旧图书馆地下室的黑市信息节点。未用了一大半信用点,换取了一个最低等级的委托名额。这与其说是获得一项工作,不如说是一张进入某个地下行会或松散帮派的投名状、一场残酷的资格测试。委托内容简单直接,冰冷得没有一丝转圜余地:清除一个目标。附带的资料显示,目标是个小有名气的黑市器官贩子,罪名累累,手段残忍,仇家众多。
未对着那张印着模糊照片和几行简略罪状的纸条,沉默了整整一个晚上。杀人,对他而言已不再陌生。但为了信用点,为了资格而去杀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即使对方被描述为罪大恶极,依然让他感到一种不同于自卫反击的沉重。这不是你死我活的瞬间抉择,而是一次预先策划的、冷却的剥夺。
他试图询问是否有其他类型的委托——护送、搜寻、哪怕是更危险的潜入盗窃。接待者只是抬起眼皮,用毫无波澜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选择只有接受,或者放弃资格,信用点不退。
未最终还是接下了。他需要这条路径,需要这个可能获得更稳定、更隐蔽资源的机会。
接下来的几天,是枯燥而紧张的观察与准备。他摸清了目标的活动规律,一个狡猾而警惕的家伙,身边总有一两个保镖,住处也有基本的防护。未没有强攻的资本,他唯一的优势是耐心、出其不意,以及……不计代价。
他选择在目标前往一个相对固定的地下诊所进行“货物”交割的途中动手。那是一条偏僻的、照明不佳的旧货梯通道。未提前破坏了货梯的备用照明,埋伏在通风管道的拐角处。
当目标带着一个保镖走进昏暗的通道时,未像幽灵般滑下,匕首直刺目标的后心。这是他计算好的最快解除威胁的方式。
然而,就在匕首即将触及衣料的瞬间,目标的身上骤然亮起一层淡蓝色的、水波般的光晕!匕首刺在上面,如同扎进了一团粘稠坚韧的胶体,速度大减,只划破了外衣,未能深入。
魔法护盾?
目标惊怒回头,保镖也反应过来,抽出武器。未的心猛地一沉,偷袭失败,计划全乱了。更糟的是,目标显然并非纯粹的商人,他反应极快,手指一曲一弹,一道冰冷刺骨、带着腥味的水箭就朝着未的面门激射而来!
未狼狈地侧身躲过,水箭擦过他的肩膀,瞬间留下一道冰凉的灼痛感,衣物迅速被腐蚀了一小块。毒性?还是强酸?未来不及细想,保镖的攻击已至。
通道狭窄,魔法与匕首交错。目标的魔法天赋远超未的预估,攻击不算特别凌厉,但那些水箭、冰刺和黏腻的水雾干扰异常难缠,配合保镖近身的缠斗,让未险象环生。他几次试图再次近身,都被那该死的淡蓝色护盾或突如其来的水流冲击逼退。
不能硬拼了。未果断放弃了原定计划,趁机朝着通道另一端,通往熟悉的垃圾处理区的方向逃去。
一场狼狈的追逐在堆积如山的废弃零件和腐烂物之间展开。目标似乎被激怒了,不肯罢休,带着保镖紧追不舍。未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较小的体型辗转腾挪,躲避着从背后射来的水箭和冰碴。有好几次,他几乎被逼入绝境,依靠着对死亡的“经验”和不顾一切的凶悍反击,才勉强拉开一点距离。
最终,他逃进了一片废弃的大型垃圾压缩机阵列附近。巨大的金属机器像沉默的怪兽蹲踞在阴影里。未忍着肩头被腐蚀的剧痛和肋下不知何时挨的一记闷棍的抽痛,爬上了一台压缩机的顶部,蜷缩在控制台后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追兵的脚步声和咒骂声靠近。他们显然也忌惮这片复杂的机械森林,搜索得小心翼翼。
机会出现在目标为了观察压缩机内部,略微脱离保镖防护的一刹那。未从高处悄无声息地跃下,不是扑向目标,而是扑向了旁边一根裸露的、锈蚀的承重管道,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撞!
早已不堪重负的管道连接处断裂,一大段沉重的金属管道带着呼啸声,朝着目标所在的位置砸落!目标惊骇地试图躲避并撑起护盾,但仓促间护盾的光芒明显黯淡。沉重的管道边缘还是擦中了他的身体,将他撞飞出去,重重摔在一堆金属废料上,护盾闪烁几下,熄灭了。
未没有丝毫犹豫,如同猎食的狼,在对方挣扎着试图爬起来、口中念诵着未完的咒文时,猛扑上去。这一次,没有护盾的阻隔,匕首精准而狠戾地,从侧面刺入了对方的颈动脉。
温热的血喷溅出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汹涌。保镖怒吼着冲来,但看到目标抽搐着迅速失去生机的身体,又看到未那双在垃圾场昏暗光线下如同鬼火般冰冷回望的眼睛,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未缓缓拔出匕首,没有立刻攻击保镖,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对峙了几秒,保镖啐了一口,看了一眼已经没救的目标,最终选择了缓缓后退,转身迅速消失在垃圾山的阴影中。
未站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感觉到自己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成功了。虽然过程远比预想的惊险和狼狈,但他完成了委托。这意味着他可以通过中介拿到剩下的报酬,还能获得之后自由接委托的权利。肩头的腐蚀伤和身上的淤伤疼痛此时才鲜明地传来,但他似乎习惯了这种与疼痛共存的状态。
他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尸体,又看了看手中沾满粘稠血液的匕首。一种混合着疲惫、生理性不适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完成任务后的松懈感,涌了上来。
就在这片血腥与垃圾腐臭交织的短暂寂静中,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不远处一堆较高的废弃轮胎顶上。
未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了那道目光。那是一种不同于杀意或贪婪的注视,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让他颈后的寒毛瞬间立起。他猛地抬头望去。
月光恰好从云层缝隙漏下些许,勾勒出那个站在高处的身影轮廓。月白色的祭司袍下摆在夜风中微微拂动,雾蓝色的长发似乎也染上了一层冰冷的清辉,是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垃圾场特有的、低沉的嗡嗡声,远处焚烧炉的轰鸣,似乎都退得很远。未能清晰地看到但脸上的表情——没有震惊,没有愤怒,没有鄙夷,甚至没有之前雪原上那种复杂的哀戚。那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空茫的平静,然而在这平静之下,未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如同整个夜幕都压了下来,压在他的肩膀上,压在他握着匕首的、染血的手上。
他做了什么?他在哪里?他被谁看到了?
无数个问题爆炸般地涌入脑海,但最强烈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无处遁形的恐慌。比被怀沙的打手围攻更甚,比被基因净化队追捕更甚。他无法解释,无法辩白,甚至无法思考。他就像一尊突然被强光照亮的、沾满泥污和血污的丑陋雕塑,赤裸裸地暴露在这道目光之下。
惯例的搜身?遗落的信用点?后续的委托报酬?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生存法则,在这一刻全都失效了。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和面对那个穿上净化队制服的孩子时一模一样,却更加尖锐和迫切——
逃。
他猛地转身,甚至顾不上脚下湿滑的垃圾险些让他摔倒,用尽此刻残存的全部力气,朝着与但所在位置相反的方向,朝着垃圾场更深处、更黑暗的迷宫般的地带,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靴子踩在腐烂物上发出噗嗤的声响,惊起几只食腐的夜鸟,扑棱棱地飞起,发出不详的鸣叫。
他甚至不敢回头确认但是否还在看,是否跟来。他只是跑,拼命地跑,仿佛要将身后那具尸体、那片血腥、还有那道月光下寂静的凝视,永远地甩在身后,甩出他的世界。
两次相遇,两种截然不同的对象,却都以他狼狈不堪的逃离告终。一次逃离的是过往善举结出的、令他无法理解的扭曲果实;另一次逃离的,则是他当下血腥生存最直接的见证,以及那道似乎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他灵魂不堪处的目光。未在奔跑中,只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孤独,仿佛这偌大的、罪恶的加仑城,再也没有一个角落,能容下他这副日益沉重、日益污浊的躯壳和灵魂。
不知道跑了多久,未终于在一个污水池边停住。他看着雨水池中自己模糊的、晃动的倒影。那张脸依旧苍白瘦削,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但至少,不再是那个完全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怪物了。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挤出一个类似“平和”或者“谦卑”的表情,但嘴角刚扯动一下,露出的却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弧度。
他愣住了。池水中的倒影也回望着他,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惊惶、警惕,以及一种深植骨髓的、对周遭一切的不信任。那不是一个寻求信仰者的眼神,那依然是一只被困在陷阱里、随时准备撕咬或逃窜的野兽的眼神。
心底某个角落,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嘲笑:看啊,你以为换件衣服,洗掉泥污,就能掩盖你是个什么东西了吗?博士的“作品”,怀沙的“工具”,擂台上的“野兽”,垃圾堆里的“残次品”……这些标签,早已刻进了你的灵魂,比你皮肤上的伤疤更深。
更深一层的寒意,源于很久之前,他在教堂藏匿时偶然偷听到的一段对话。
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夜晚,他蜷缩在忏悔室顶部的狭窄空隙里,下方传来两位神职人员压低嗓音的交谈。他们似乎是在清点库房物品,絮叨着日常琐事,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接纳新信徒的准则上。
“现在外面乱七八糟的传言太多了,”一个较为年长的、声音沉稳的神职人员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总有人以为,只要表现虔诚,或者有点用处,就能蒙混进来。”
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带着好奇:“可是……不是说教会宣扬平等和接纳吗?我看最近收的几个,背景也挺复杂的……”
“平等是主神眼中的平等,接纳是灵魂的接纳,不是垃圾桶,什么都往里收。”年长者的声音严肃起来,“最基本的两条铁律,外面传得歪七扭八,但你我要清楚:一是双手不可沾染无辜者之血——当然,自卫与裁决另当别论,但裁定权不在个人。更确切地说,是要求身心尚未被‘夺取生命’的罪孽所彻底玷污,尤其是为私欲、为利益、为堕落而主动为之的杀戮,会彻底蒙蔽灵魂,让圣痕无法真正显现。”
未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
“二是身体需保持洁净,远避淫行。”年长者的声音继续道,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并非苛责,而是身体作为灵魂的殿堂,若早已沦为欲望交换的场所,或经历过……强制性的玷污而未得净化,其内在的平衡与神圣性便已受损,难以承载纯粹的信仰之力。这是古老的训诫,关乎存在本质的纯洁,与外在的遭遇有关,更与之后的沉沦与否有关。”
年轻者似乎吸了口凉气:“这么严格?那岂不是……”
“所以筛选才要谨慎。”年长者叹了口气,“流言总说我们什么人都收,那是误解。真正的核心门槛,高着呢。手上染过不该染的血,身体经历过无法净化的纠葛……这样的人,灵魂太过沉重,背负的锁链太多,难以真正走进来。即便进来了,对他们自己,对教会,也未必是好事。”
对话渐渐转向其他事务,但未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蜷缩在冰冷的黑暗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双手不可沾染……为私欲、为利益、为堕落而主动为之的杀戮……
博士算不算?那算自卫吗?还是解脱?那之后呢?怀沙的打手呢?那些在黑暗中试图伤害他,被他反过来……
身体需保持洁净……远避淫行……沦为欲望交换的场所……强制性的玷污……
俱乐部里那些昏暗的房间,那些令他作呕的触碰与交易,为了换取一点点信用点或是一点可怜的信息……那些算是什么?是“交换”吗?还是“强制”?抑或两者都是?他的身体,早已不是“殿堂”,而是被使用、被磨损、被标价的工具。
两条铁律,像两把精准的冰锥,将他钉死在原地。他一条都不符合。他甚至无法辩解说自己是“无辜”的。博士的死或许有争议,但之后呢?至于身体……他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原来,那个看似可能的避难所,那条看似垂下的蛛丝,从一开始,就与他无关。他所渴望的机会,他所设想的提携,都建立在一个他永远无法满足的基础之上。他像个在玻璃窗外眼巴巴看着炉火的人,却不知道那扇门,早就对他这种“灵魂太过沉重,背负锁链太多”的人关闭了。
他曾经努力收拾干净,不过是一场可笑的徒劳。洗干净外表又如何?他灵魂和身体上的“污渍”,早已深入骨髓,无法涤除。那一刻,比自我否定更甚的,是一种彻底的绝望。他连申请的资格都没有。
正是这份偷听来的、冰冷的确信,加上对自身不堪的深刻认知,让他在之后雪原上的相遇中,做出了那样的反应。
当但出现,当对方递出药膏,表现出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洁净”的关切时,未感受到的不是希望,而是更加尖锐的痛苦和恐慌。那身月白色的祭司袍,那双霜蓝色的眼睛,仿佛都在无声地映照出他的肮脏与不堪。对方越是靠近,越是试图传递善意,未就越发清晰地看到自己与那道门槛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如何能面对这样一个人?如何能让对方知道,自己这个双手染血、身体早已在泥泞中打滚的人,竟然还曾痴心妄想得到教会的接纳?但的靠近,在他眼中无异于一种审判,一种对他隐秘渴望和不堪真相的残酷揭露。
所以,当猎枪声响起,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熟悉的方式——逃离。不仅仅是逃离可能的危险,更是逃离那双仿佛能看穿他所有污秽的眼睛,逃离那个他永远无法企及的、洁净的世界投来的短暂一瞥。那瓶被塞进口袋的药膏,与其说是善意,不如说是一个刺眼的证据,证明他曾经多么可笑地奢望过,又多么彻底地不配拥有。
就在这种自我否定、绝望认知与极度渴望交织的、令人窒息的混乱中,他迎来了那个意想不到的、与他渴望接近的那个世界产生交集的契机——虽然,是以一种他完全未曾预料、也几乎搞砸了的方式。
为了寻找效果更好些的冻疮药,他冒险深入了城市边缘一片被遗弃的雪原……
这样的故事他已经不想再听了。治疗冻疮很简单,仅仅是死亡等待□□重塑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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