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

　　此话一出，赵琢内心犹如波涛翻滚，久久不能平静。
　　她自然看得出绾浓对晏怀希的感情，只是没想到竟已到了如此地步，生死相许，不过如此。
　　而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在绾浓心底，居然一直将自己放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虽然是以较量者的身份。
　　一想到绾浓在分开的这些年里很可能一直凭借对自己的争竞之心支撑着，赵琢心中一阵唏嘘，说不清是喜是悲。
　　这种暗暗的比较在绾浓心中如此根深蒂固，以致于渗透到她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误以为晏怀希对自己有真情！
　　想到这里，赵琢忍不住低头苦笑。
　　只是这份假情假意终究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事情未成，让她如何开口解释？
　　转念一想，以绾浓的执拗性子，只要是她认定之事恐怕自己便说破了嘴皮也没用。
　　越想越是为难，心中也暗暗责怪晏怀希过于风流老道，随随便便的逢场作戏都能被人误以为情根深种。
　　理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暂将儿女情长抛开，冷静下来细细考量。
　　从绾浓的话中，隐约可看出她对倾世楼的事情所知不多，不独她，连将她送入倾世楼的赵老夫人似乎也所知不多。
　　赵老夫人知道倾世楼有皇家势力不假，只是在她眼中似乎只将倾世楼看作美貌女子的晋升之阶，至于红婷娘子讲述的关连重大之处，赵老夫人应是不曾知晓。
　　起码从她告诉绾浓的话中看来应是如此。
　　至于她未曾向绾浓言明的部分，便只能靠赵琢自己琢磨了。
　　绾浓被送往倾世楼正是在九年前，没记错的话那年正是明辉三年。一年前，明辉二年，李从圣将军含冤去世。
　　如果李将军的死是赵老夫人之后所有布署的诱因，那么一切便说得通了。
　　约在那时，赵老夫人开始计划复仇，她不知从哪里知道倾世楼有皇家背景，因此想安插一个自家女子在其中，希冀可以俘获一位权贵之人。
　　于是便有了绾浓见客、被挑拣，进入倾世楼的事情。随着九年的练习，绾浓终于在三年前一举夺魁，此时赵老夫人便以花魁娘子为饵与六王爷晏怀希搭上线，事情顺利的成行了。没成想这之后不到一年，赵老夫人突然病重，临终时眼见自己苦心经营的大业只到半途，如何甘心？
　　便恩威并施，晓以大义，动以深情，甚至不惜以多年养育之恩要挟，使尽所有手段终是将赵琢架在那个位置上……之后，便有了绾浓与晏怀希一起来寻赵琢，一切继续以赵老夫人希望的样子进行着，直到最后那一刻。
　　最后那一刻，一想到此，赵琢只觉心中压了千斤重担，她疲惫的揉了揉眉心。
　　分明得知的真相越来越多，她的眼神却越发迷惘，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置身于一条永无尽头的黑暗甬道，进也罢退也罢，皆是一片撕不开的浓雾。
　　脑海中，赵老夫人慈和的面孔再次浮现，记不清第多少次，赵琢在心底暗暗告诉自己，起码过去十几年朝夕相处中的爱意不是假的。即便只是为此，她也要继续走下去。
　　余光里，绾浓的侧脸冷不防映入眼帘。
　　赵琢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她呆呆的望着，一边感叹这世间难得一见的美貌，一边忍不住想，这份过人的美貌对于绾浓而言到底是福是祸？
　　若她相貌平凡一些，或许便能被一个同样普通的男子捧在手心，安稳一世。
　　也许便不会像如今这般无端端被卷入此事，无端端献出自己的真心，在一个不可能的人身上无望的执著着，全然被命运推着走，不知去往何方……
　　赵琢又一次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她感觉得到绾浓心底的孤苦，一种近似同病相怜的情绪在心中弥漫，望过去的眼神不由得满是哀怜。
　　没等赵琢开口，绾浓尖刻的声音已经响起，“收起你那种眼神吧，我不需要。你也不配，不过是凑巧遇到我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你以为你是我的谁？”
　　赵琢果然收起那种眼神，认真的看向绾浓，“我今日才知你这些年来不易，如果你有什么需要，请记得，霜筠堂永远有你的位置。”
　　绾浓冷笑，“赵琢呀赵琢，从小就是这样，搞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就要来帮别人。你自己的未来会如何尚不可知，你拿什么承诺我？”
　　赵琢被绾浓说到痛处，一时语塞。
　　绾浓见赵琢如此，神色越发讥讽，“说起来，你也好，我也罢，都不过是赵老夫人手里的棋子，既如此，你就不要做出那副高贵慷慨的样子，白白惹人发笑！”
　　“赵老夫人辛苦将我们养大，我信得过她的品行，诚然她临终的安排即便到如今我也并不完全认同，只是我始终相信她定然有必须如此的理由！我更相信她不会将我们推上绝路…..”
　　“哦，那你倒说说她有什么正当的理由要做这件惊天的大事？又对我们安排了怎样温暖幸福的未来？也好让我这个不懂事的也能明白她的苦心！”
　　赵琢本能的想将李从圣将军的事情告知绾浓，只是现在连自己对那件事尚不清楚，绾浓本就多疑，一旦寻根究底，必然以为自己编造大话故意骗她。真如此，误会便永远也解不开了。
　　想到此，脸色一红，“待日后时机成熟我会告诉你的。”
　　绾浓忽得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未落猛然将面孔凑近，一双眼睛无比锐利，直盯着赵琢，“又能有什么正当理由、不得已苦衷，无非是一个老阴谋家为了权钱而做的投机之举，哪里有真情哪里有道义，真相就是如此，只有算计，只有贪婪的算计！”
　　说着，将身子拉回原来的位置，掀起蝶翅般的睫毛，将赵琢上上下下打量，悠悠叹道，“我真不知赵老夫人怎么想的，竟然把那么大的事情托付给你这样一个天真愚钝到不可救药之人。”
　　“也许赵老夫人觉得天真愚钝总强过多疑猜忌。”赵琢冷冷的说。
　　绾浓却不再争辩，“你也不必向我证明什么了，横竖这世上除了六王爷本就没有我在意之人，赵老夫人歹也好善也罢都不会影响我分毫，我只愿生生死死跟六王爷守在一起……”说着，语声渐柔，仿佛陷入遐思之中。
　　良久，绾浓再次看向赵琢，不耐烦得嚷道，“总之，看在六王爷的份上，你我暂时仍在一条船上，我只负责将你调教成尤物，别的随你便。”
　　那日之后，绾浓面对赵琢时便不似先前那般亲热，颇随心所欲。
　　赵琢反倒觉得舒服不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这才恍然先前那个对自己格外热络说话滴水不漏的绾浓多少有些表演成分。
　　至于为赵老夫人解释之事，眼见绾浓的偏见已如此之深，没有十足把握赵琢更不能冒然开口，只能等从红婷娘子那里听完李从圣将军之事的全貌之后再做打算。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赵琢回到霜筠堂已是第二日清晨，她回到自己房内，洗漱完毕简单的用了早饭，困意袭来，便和衣睡去。
　　霜筠堂有墨青照顾，她不必操心。
　　酣畅一觉，醒来时，蝉鸣阵阵，日影西斜。
　　今夜便是五月十五月圆夜。
　　月圆夜，霜筠堂将有贵客上门。
　　赵琢起身，先晃去东厢房，向墨青道了谢。
　　墨青已换上清凉的薄纱衣，正坐在房前回廊乘凉。
　　“晚上接待之事你可准备周全？”
　　“不过还是和往常一样。关键还要看南泉。”
　　一片茉莉花无声息的落在绯色纱衣上，墨青轻轻拈起，颔首沉思，随即无奈微笑，“若不是南泉立下誓言不肯见我，我倒是很想见识见识你们晚间的活动。”
　　赵琢也只有摇头沉默。
　　南泉从小性子就格外倔犟，最初为了绾浓无心的一个称呼，闭门苦学中原官话，一年之后终于大成，不仅听得懂，说起来简直比京城本地人还要地道。
　　这才走出西跨院，与赵老夫人带回来的小孩一一相见。
　　等见到墨青，南泉的倔劲儿又犯了，说什么同样的年岁，墨青已经能作出这么厉害的画作，自己愧为男儿。
　　便立下誓言，若不在作画一事上比过墨青，便永世不再与他相见。
　　从此又是一番拜师苦学，只是学画与学一门语言终究不一样。
　　最大的区别便是，真正厉害的画师很难能请得动，只能亲自前往拜谒，南泉此时倒是难得不再犯倔，不论酷暑寒雪，也不论远隔山海，只要听说哪位画师厉害立时便动身。
　　饶是如此，有些脾气古怪的高人也不肯轻易屈尊相见，南泉便使尽浑身解数，用足可以移山的恒心一定磨到画师肯教他为止。
　　只是，作画一道，勤奋刻苦固然重要，天赋更加重要。
　　无论南泉如何努力，每年一次的画作比试，他都无一例外惨败而归。
　　南泉的画作始终比不上墨青。
　　五年前为了寻求突破，南泉回了一次家乡，半年之后，秋色满城之时，南泉归来。
　　一回来便宣布，自己已经找到了自己人生的追求所在，未来一段时间都要潜心在此道之上，与墨青的比试便暂且搁置。
　　墨青听了，表示恭喜，并表示比试不过只是同行之间的消遣，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谁知墨青这无所谓的态度又激怒了南泉，他气得身子直颤，用极为克制的语气说道，“比试是要赌上生命的，怎们可以这么等闲视之。”
　　好容易平复了心绪，接着慨然说道，“我们之间的比试以及我的誓言永远作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墨青目送南泉越发精瘦的背影，无奈的耸耸肩，随即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总算今年年底的画作可以躲过去了。”
　　赵老夫人一听，连忙接口，“南泉是有别的事儿忙，自然可以免了，你又无别事可做，画是一定不能省的。”
　　墨青懒懒的叹了一口，只觉眼皮一点一点变沉，果然秋天容易犯困。
　　模糊间，赵老夫人的声音断续传来，“我看院中这几株青竹就长得不错，赶到今冬雪天，你就画上一副多好……”
　　自从南泉宣布自己已经找到人生的追求之后，他的行为便更加神秘。
　　也因此，赵老夫人临终前，将负责接待月圆之夜贵客的正是南泉一事告诉赵琢时，赵琢竟然没有很惊讶。
　　如果这个人是南泉，在他身上无论发生多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是合理的，赵琢模糊的想着。
　　月亮爬上树梢之时，赵琢跨进西跨院，许久未至，这里的一草一木对赵琢而言都透着陌生感。
　　院内一片静谧，只有草丛中的虫鸣随着自己的脚步声或响或停。
　　跨上木质台阶，她立在廊下，一边静待一边打量。
　　屋内灯光昏黄，陈设简陋，只灯下一张矮几，几上放着一卷包好的卷轴和一个手帕大小的轻薄物件，一个人影坐在矮几旁的蒲团上，目光炯炯。
　　两人视线刚一相接，那人便伸手抓起卷轴，同时将那物件团在手中，很麻利的站起身，
　　“时间到了，我们去迎接客人吧！”说着将物件递给赵琢，自己则将卷轴背在背上。
　　一身深色劲装的男子大踏步走在前面，赵琢不远不近的跟着。
　　她看着男子，心中已记不清第几次涌出相同的疑问，那个文弱娇软、比女生还水灵的小南泉是怎么长成这样一脸正气、不折不扣的男子汉模样？
　　而这个走在江湖上一定会被认成惩奸除恶的大侠，一身正气的男子又怎么会将绘制春宫图当成自己人生的全部追求？
　　赵琢摇摇头，再一次感叹命运的神奇在南泉身上展示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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