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不负江南

作者:愿为小相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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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分飞燕


      江馨料理完哥哥江铭的后事,将他的骨灰暂存在一处清静的寺庙,便毅然踏上了南下的旅程。她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包括张飞洋。武汉留给她的,只剩下刻骨的悲痛和无法面对的记忆。她带着简单的行囊,穿着素净的衣裳,挤在混乱嘈杂的南下火车里,看着窗外逐渐变化的、从萧瑟到湿润的景色,心中一片死寂般的平静。
      几经辗转,她终于抵达了江南水乡的一座小镇。姑母嫁的是一位在当地开明士绅家庭做账房先生的远亲,生活虽不富裕,但还算安稳。姑母见到形销骨立、面色苍白的侄女,又听闻江铭的噩耗,抱着她痛哭一场,随后便将她安顿下来,细心照料。
      江南的春日,烟雨朦胧,小桥流水,与武汉的肃杀喧嚣截然不同。江馨试图在这份宁静中疗愈伤痛,她帮姑母做些绣活,偶尔去镇上的私塾帮先生教几个孩子识字,日子平淡如水。然而,每当夜深人静,哥哥的音容笑貌、张飞洋绝望的眼神,还有手术室里冰冷的恐惧,总会闯入她的梦境,将她惊醒。她知道,有些伤痕,注定无法轻易抹平。
      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两个月后,姑父接到北平一家新式印书馆的聘书,待遇优厚,机会难得。姑母犹豫不决,既舍不得江南的安稳,又不想耽误丈夫的前程,更放心不下刚刚安稳下来的江馨。
      “馨儿,北平……毕竟是京城,机会多些。只是这一去,山高水远,你……”姑母拉着江馨的手,语气充满怜惜与为难。她既希望侄女能有更好的前程,又担心她一个年轻女子在乱世北上,风险难测。
      江馨望着窗外迷蒙的烟雨,心中已有了决断。江南虽好,却非久留之地。北平,那个哥哥曾求学、奋斗过的地方。去那里,意味着再次踏入是非之地。但留在江南,寄人篱下,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或许,北方的天地,能有新的开始?哪怕只是为了活下去。
      “姑母,我跟你们去北平。”她转过身,语气平静却坚定,眼中是经历巨变后沉淀下来的果决。
      简单的行囊再次收拾停当。一叶扁舟载着他们离开水乡,换乘北上的火车。汽笛长鸣,车轮滚滚,载着江馨驶向未知的北方,也驶离了生命中短暂栖息过的江南一梦。
      与此同时,武汉张府内的风暴已臻白热化。
      张飞洋自那日在灵堂晕厥被带回后,大病一场,身体愈发虚弱。但与身体的衰颓相反,意志却在极致的痛苦中淬炼得愈发冷硬。他沉默地接受治疗,却始终拒绝与父亲张世尧交谈。这个家,因理念的撕裂而显得格外冰冷。如今当家主事的是大嫂秦氏,她精明强干,周旋于公公、丈夫和小叔之间,力图维持表面平衡,但裂缝已难以弥补。父亲后来娶的陈姨娘,则始终是背景板般的存在,谨小慎微,从不多言。
      真正让这个家分崩离析的,是张世尧日益明显的政治投机。局势愈发糜烂,日军步步紧逼,华北告急。张世尧在高压和某种投机心理的驱使下,竟开始与一些背景暧昧的日方商人接触,商讨“合作”事宜,美其名曰“保全实力”、“维持地方秩序”。
      张启鸿忧心忡忡,多次劝谏,均被父亲斥为“懦弱”、“不识时务”。
      终于,在一次家庭晚宴上,张世尧再次提及与日方某株式会社的“商业合作”前景时,沉默不语的张飞洋放下了筷子。
      他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直视着父亲:“父亲,您是要做汉奸吗?”
      “放肆!”张世尧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桌上,“逆子!你懂什么?这是策略!是保全张家基业的无奈之举!”
      “无奈之举?”张飞洋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无奈到要引狼入室?无奈到要背负千古骂名?张家基业?若是以国土沦丧、民族尊严扫地换来,这基业,不要也罢!”
      “你……你这个逆子!给我滚!滚出这个家!”张世尧气得浑身发抖,抓起茶杯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大嫂秦氏连忙起身劝解:“父亲息怒!飞洋,少说两句!” 陈姨娘早已吓得脸色惨白,缩在一旁不敢出声。
      张飞洋看着暴怒的父亲、焦急的大嫂、噤若寒蝉的姨娘,心中最后一丝对家的留恋也彻底断绝。他缓缓站起身,因虚弱而微微晃动。
      “这个家,早已容不下不同的声音,更容不下一点良知。”他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脸色铁青的父亲身上,“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今往后,我张飞洋,与张家恩断义绝。您是您的高官厚禄,我是我的布衣草芥,再无瓜葛。”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富丽堂皇的餐厅,走出了这个曾经象征着他一切荣耀与束缚的牢笼。
      当夜,张飞洋在自己的房间,就着昏黄的台灯,给大哥张启鸿写了一封长信。信中,他痛陈无法与妥协投降的父亲同流合污,不忍见山河破碎而无所作为。他感谢大哥多年来的回护与兄弟情谊,嘱托他看顾家宅(尽管已心冷,但终究有一丝不忍)。最后他写道:“弟已决意南下去广州,投奔舅父,听闻彼处仍有抗日呼声,或可凭医术略尽绵力。前途茫茫,兄自珍重。此生兄弟,情谊永在。”
      他没有多少行李,只带了几件随身衣物、母亲留下的少许遗物和所有积蓄。在天将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张府,如同水滴融入江河,消失在武汉街头的薄雾中。
      他登上了南下的火车,与江馨北上的列车,背道而驰。
      列车轰鸣,一列向北,载着寻求新生与真相的江馨,驶向政治漩涡中心的古都北平;一列向南,载着与家族决裂、追寻救赎与抗敌机会的张飞洋,驶向当时尚存抗战气息的广州。
      几经辗转,换乘了颠簸的汽车和摇晃的乌篷船,张飞洋终于在天色将晚时,找到了档案上记载的位于水网密布处的小镇。小镇宁静得如同世外桃源,小桥流水,暮色炊烟,与他来时路上看到的紧张局势格格不入。
      他按捺住狂跳的心,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镇东头那座临水而建、略显陈旧的小院。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因奔波而皱巴巴的衣衫,抬手敲响了木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戴着圆框眼镜、面容和善的中年男子探出身来,是镇上私塾的先生,也是江馨姑母的邻居。
      “请问……江馨小姐是住在这里吗?”张飞洋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
      私塾先生打量了他一番,见他风尘仆仆,面色焦急,不似歹人,便叹了口气:“你找江姑娘啊?来晚了一步咯。”
      张飞洋的心猛地一沉:“来晚了?她……她去哪里了?”
      “走了有四五天了吧。”先生摇摇头,“跟她姑父姑母一起,去北平了。听说她姑父在北平谋了个好差事,一家子都搬过去了。唉,江姑娘也是个苦命人,哥哥刚没了……这兵荒马乱的,去北平那地方,也不知是福是祸……”
      去北平了?张飞洋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他千辛万苦中途下车,一路追寻而来,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消息!他们又一次错过了!而且,是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
      他望着眼前这座空落落的小院,望着潺潺流过的河水,仿佛看到江馨的身影刚刚从这里消失,而他,连她一丝气息都未能抓住。
      “先生……可知她们在北平的地址?”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私塾先生无奈地摇摇头:“这就不清楚了。走的时候匆忙,只说是投亲靠友,具体落脚处,没细说。”
      张飞洋失魂落魄地向先生道了谢,暮色四合,水汽氤氲。南下广州的路,似乎瞬间失去了所有意义。
      他独自站在小镇的石桥上,看着两岸渐次亮起的灯火倒映在水中,波光粼粼,却照不亮他心中的黑暗。江南的温软,此刻只让他感到刺骨的孤独和彷徨。是继续南下,完成原定的计划?还是……转身北上,去茫茫人海中寻找那一丝渺茫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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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第十六章分飞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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