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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丝绕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突然攫住了他的身体,玄色衣袍空荡荡坠着,那对瘦削的肩胛骨也跟着颤个不停。
善妙娘子刚要扶,却被一把挥开,广袖垂下时,散出浓烈的药草味,与传闻中他身上的腐朽气息混在一起。
“新来的?“男人嗓音沙哑,慢悠悠说,“好样貌。”
善妙娘子将李乐同和汀兰又往自己身后扯了扯。
男人像是看不到庵中众人对他提防戒备的模样,只问李乐同:
“多大了?叫什么?”
“大郎,”善妙娘子挡在李乐同身前,隔着一扇门,烁烁佛光照不到男人身上,“这几日身子可还好?”
那死水一样的、阴郁的目光便随之落在了善妙娘子身上。
男人久久盯着善妙娘子,直看得人头皮发麻,却仍旧对着李乐同说话:“到我的碎铃院,抄录些书文。”
善妙娘子闻言,语气带着惯常的告诫,“碎铃院清净,大郎身子又弱,莫要扰了他静养,抄完便回来。”
碎铃院确实清净得怪异。
院中荒芜,枯竹萧瑟,浓重苦涩的药味混合着陈年木料和书卷的气息,死寂得如同坟墓。
程锦安让李乐同和汀兰抄书,还真就让她们往书案前一坐便是一天。
他自己看着也无事可做,就捧着本书,在入夏的时节里,裹着厚重的大氅,歪在不远处的榻上,一待也是一整天。
李乐同是个耐不住沉寂的性子。
偏偏汀兰厌烦男人,有程锦安在的地方就不愿意开口;
程锦安又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别提让他说话了,连呼吸都麻烦。
可然而除了碎铃院,整个程府都是紧绷的,奴仆们怀抱账册来来往往,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从早到晚片刻不停,夹杂着管事们的低斥:
“再核一遍!”
“船期!货单!税引!一个都不能错!一个数对不上,仔细你们的皮!”
“三郎那边催问第三遍了!库房那边清点完了没有?!”
李乐同侧耳听了很久,与程锦安的目光撞上。
他的眼神总是直直望进人的眸子里,像从不曾经受过人情往来的规训:“在听什么?”
李乐同看向他没翻几页的书册,乖巧老实答:“好像有人在吵架。”
真像个没见过什么市面的乡下姑娘。
“你爱听?”程锦安放下书册,问她。
李乐同端详着他冰一样,没点人气儿的模样,琢磨不出他究竟希望听到什么答案,干脆选择继续装傻子:
“只是抄书有些累了。”
程锦安踱着步来到李乐同和汀兰身后,看她们写的字。
不知怎的,他的咳声越发厉害,只能弓身扶住桌案,死死捂住嘴,破碎的喘息便从指缝溢出来。
这声音太撕心裂肺,连汀兰都不由抬眸看向程锦安。
隔着昏暗的光线与浓得化不开的药味,他那双惯常死寂的眸子,直直地、毫无避讳地锁住了汀兰的脸。
那双一向空洞的眼里翻涌的东西太过复杂压抑,像深潭,走太近了,会被吸进去、送了性命。
可那些情绪,也只是一瞬。
程锦安眸里的一样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重新被一片沉寂的灰暗覆盖。
李乐同出于多年看病的本能问他:“大郎病了多久了?”
程锦安缓了好一会儿,饶有兴致问:“怎么?你懂这个?”
李乐同防心重,偏偏这个程家大郎话里话外总是试探,她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摆出副窘迫难堪的模样:“不懂……”
程锦安垂眸看着她,好像想看懂她的心思。
见她不说话,反倒自己没头没尾地说了起来:
“洛阳来了人,据说要彻查南方水运。商州是枢纽,程家又是商州水运的大户,自然全府草木皆兵。”
李乐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笑眯眯说:“阿郎放心,行得端坐得直,自然不怕查的。”
却思索着这突如其来的水运彻查,又是怎么回事。
程锦安裹了裹身上的衣裳:“这么喜欢听吵架,走,我们看热闹去。”
说着,真就带着李乐同,往隔院走。
李乐同发现程锦安这个人,还真是无论到哪都惹人嫌。
才刚进了院子,就有管事迎了上来,却是要把程锦安往出请:“大郎,这么晚了,这边没什么意思,白白耗费您心神。”
程锦安不看他,幽灵一样带着李乐同径直往屋里走。
已经是黄昏时候,屋子里却格外亮堂,墙边堆满了账册,两张过于长的桌案边,二十多个账房先生头都来不及抬。
伙计抱着半人高的账册穿梭其中,躲闪不及,险些撞着刚进屋的程锦安,避让间一个踉跄,眼见着就要摔倒,他怀里的账册也跟着摇摇欲坠。
李乐同随手一扶,账册稳稳当当重新回到伙计怀里。
程锦安看着,唇角带起抹一闪而过的笑:“你力气倒不小。”
李乐同随口敷衍过去:“从小就干农活。”
“想看什么就去看。”程锦安自己往椅子上一坐,便不管李乐同了。
李乐同不敢张扬,更不想引人猜忌,只是随意拿过本账册,还没翻页,就被管事声色俱厉地拦下:“别乱动。”
李乐同一副被骇住的模样,自己还没说话,就听程锦安道:“这孩子胆子小,我都得哄着,你喊她做什么。”
满嘴说什么“哄着“,实际连距离都隔得很远;似乎要藏什么,却又大剌剌地给人看;想试探什么,偏偏留出破绽引人去发现。
这氛围太怪异了,像是有无法言说的话,又像要卷李乐同入局。
李乐同的目光落在程锦安身上,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被他牵着鼻子走。
“去看。”程锦安对她说。
李乐同心里打鼓,还是在心里念了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乖觉地拿起一本账册:“听您的。”
这些陈年旧账,还没来得及被一一核对,李乐同翻了半本,见施州的货运每隔两个月有一趟,每趟都有数量不等的几箱“恩施特供玉露”。
其余州县也是一样的情况,记着的都是些当地特产,偶尔夹杂几箱特供。
有程锦安在,李乐同记下这账册的年份,又另外拿起了一本。
情况也差不多。
她问得天真:“特供,是不是味道很好?”
程锦安靠在椅背上,人缩在衣裳里,像是陷进去一样。
闻言,那双黑而无光的眸子带出点精气神:“运去神都的,自然不一样。”
管事在一旁无可奈何地候着。
程锦安慢悠悠站起身,仿佛在向李乐同炫耀,语气却没有波澜:“整个山南道,施州、邓州、襄州、归州……哪个不得经我程家商运。”
李乐同把这些地名记在心里,看着程锦安,恍惚间意识到,他在演戏,演一个得意的、脑子不大灵光的富家子。
他演得太过敷衍,以至于李乐同看着他的眸子,便能轻易分辨出来。
“太厉害了!”李乐同在这方面却出色得很,把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天真少女演得淋漓尽致。
程锦安垂眸看她,带出些笑意,意味不明地说:“你倒是有趣。”
李乐同眯眼笑得漂亮。
晚饭也是在程锦安自己的院子里。
七菜三汤,都是施州口味。
李乐同和汀兰对视,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诧异。
程锦安抬眸:“不是问特供么?诺,尝尝。”
“施州董家前些日子刚被查了,你们来得再晚些,这些野味就吃不到了。”
倒是给了这一桌子施州风味一个理由。
李乐同却不敢信他。
这个人一定藏了什么事。
她和汀兰吃得心不在焉,程锦安沉默了一天,这时候反倒较真起来:“味道不对吗?不够地道?”
话才刚说完,又自己找补上了:“你们两个乡野来的,哪知道本该是什么味道。”
“还是不喜欢荤腥?这么瘦,肯定是吃多了清淡的。”
李乐同和汀兰没人回答。
他抿了抿唇,也沉默了。
汀兰饭量一向少,动了几筷子,便觉得饱了。
程锦安等了会儿,问李乐同:“你喜欢吃辣的,还是甜的。”
李乐同心想,几乎是把“你打施州来,还是神都来”放明面上了。
她脸上仍挂着天真笑意:“甜的辣的都爱吃呢。”
程锦安却不满意:“吃久了甜的,还爱辣的么?”
问的都是些什么怪问题。
李乐同这人,到底心软,回答他的时候也多了点耐心:“还会喜欢。”
“哦。”程锦安答得简单。
这顿饭,他自己也没怎么动筷子。
李乐同看他这副残风中烛一般的模样,到底还是多嘴了:“大郎,身子弱,饮食上还是要滋补起来的。”
回应她的是程锦安的一声“哦”。
第二天,午饭就换成了酸甜口。
牡丹燕菜、虎头鲤、海米升百彩、八宝饭、焦炸丸子……都是神都宫廷盛宴时兴的菜样。
外加一个自己吃不下几口饭的程锦安。
短短两天,简直是把程家和施州董家、神都贵族有勾连,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台面上。
或者说,饭桌上。
李乐同和汀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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