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毒计
汐府之内,弥漫着一种异样的燥热。红绸高挂,灯笼如昼,宾客的喧哗笑闹声直至深夜方才渐渐散去,留下的是一片杯盘狼藉后的沉寂,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刺目的喜庆红色。
这场被家族极力促成的联姻,终究是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成为了既定事实。汐珩身着大红喜服,坐于布置得奢靡暧昧的新房之中,俊美却冷硬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意,眉宇间积郁的阴霾甚至比北境的战云更为浓重。前来闹洞房的亲朋僚属大多察觉到了这位新郎官的冷淡与心不在焉,但那份不悦却被主座上的汐猛夫妇刻意解读并解释为“征战劳顿,尚未缓过神来”。
人群终散。
新房内烛火跳跃,将两人的身影投在绣着鸳鸯戏水的锦帐之上,扭曲而暧昧。书香小姐早已褪去繁重头冠,只着一身轻软的红绸中衣,面泛桃花,眼波流转间带着志得意满的媚意。她柔声道:“夫君连日辛劳,妾身已备好香汤,这便沐浴更衣,稍后便来服侍夫君。”
她说着,似是无意地拨弄了一下鎏金香炉里新添的香粉,一缕极淡异香悄然逸出,融入空气中原有的檀香之中,几乎难以分辨。
汐珩并未看她,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极淡的、近乎无声的“嗯”,目光依旧凝在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解脱之法。
书香小姐嫣然一笑,翩然转入屏风后的浴间。很快,窸窣的褪衣声与水声淅沥传来。
汐珩独自坐于外间,初始并无异样。然而,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股莫名的燥热便自小腹深处猛地窜起,如同野火燎原,迅速席卷四肢百骸。他的呼吸开始不受控制地变得粗重,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胸腔,血液仿佛被点燃,在血管中奔腾叫嚣。眼前烛光开始晃动,意识如同被投入温水的墨块,开始模糊、晕散。
那香气……有问题!
他猛地咬住舌尖,尖锐的刺痛换来一瞬清明。他霍然起身,脚步已有些虚浮踉跄,一把挥开碍事的珠帘,冲到窗边,猛地推开紧闭的菱花格窗!
冰冷的夜风灌入,稍稍驱散了室内那甜腻得令人作呕的暖香,却丝毫无法压□□内那愈演愈烈的邪火。屏风后的水声与女子若有似无的轻哼,此刻听在耳中竟如同魔咒,诱惑着他理性崩潰。
不行!绝不能在此地!
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冰锥,刺穿了他混沌的脑海。几乎是凭借着沙场淬炼出的、远超常人的顽强意志,他猛地转身,甚至来不及走门,竟是直接单手一撑窗棂,矫健却略显狼狈地翻出了新房!
落地无声,如同暗夜的猎豹。他避开巡夜的家丁,凭借着对府邸格局的熟悉,身影在亭台楼阁的阴影间急速穿梭。体内药力疯狂肆虐,灼烧着他的理智,每一步奔跑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唯有脑海中那个清晰的目的地——城南药庐,如同黑暗中的唯一灯塔,支撑着他几乎要涣散的意志。
翻墙越院,疾驰过寂静的街巷。夜风刮过他滚烫的脸颊,却带不走半分燥热。
“砰!”
药庐那扇单薄的柴扉几乎是被他撞开的。他整个人踉跄着扑入屋内,勉强用手撑在冰冷的药柜上才堪堪稳住身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角青筋暴起,汗水已浸湿了鬓发与大红喜服的内衬,潮红的面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骇人。
桑清原本已在后堂准备歇下,闻得这般巨大动静,匆忙披衣而起,提灯出来查看。当看清来人是身着刺目喜服、状态明显不对的汐珩时,他惊得手中的油灯都晃了一晃,失声脱口道:“汐公子?!今日……今日不是您大喜之日吗?此时……此时不是应在……应在洞房花烛?怎会……怎会跑来此地?!”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汐珩猩红的眼、不正常潮红的面色、以及那剧烈起伏的胸膛,医者的本能让他立刻上前扶住汐珩几乎要滑倒的身体。指尖触及的皮肤滚烫如火,脉象急促混乱如奔马。
这是……被下了极强的虎狼之药!
桑清脸色骤变,再顾不得询问缘由,急忙半扶半抱地将汐珩安置在平日病人暂歇的矮榻上:“公子得罪了!您中药甚深,需立刻解毒!”
他转身疾步奔至药柜,凭着肌肉记忆抓取出几味清热泻火、宁神镇惊的药材,又飞快地从一暗格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青玉瓶,倒出两粒散发着沁人心脾凉意的黑色药丸。
“公子,快服下!”他扶起汐珩,将药丸塞入其口中,又递上温水。汐珩此刻意识已近模糊,全靠本能吞咽下去。
桑清随即又迅速将抓来的药材捣碎,用冷水调成糊状,敷于汐珩的额头与手腕内侧,以期物理降温,辅助药力发散。
整个过程,桑清的动作快而不乱,神情专注凝重,那双金色的眼瞳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榻上之人痛苦煎熬的模样,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如此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汐珩体内那焚身的邪火才渐渐被压制下去,粗重的喘息逐渐平复,潮红的脸色也慢慢褪去,只是浑身如同虚脱般被冷汗浸透,眼神恢复了清明,却带着深深的疲惫与一种劫后余生的空茫。
他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桑清担忧而带着责备的目光。
“……多谢。”汐珩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桑清见他好转,稍稍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紧蹙,语气中带着不赞同:“公子,您今日此举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洞房花夜,您怎能……怎能抛下新妇,跑到我这药庐来?这若传扬出去,于您、于汐家、于小姐声名皆是极大的损害!礼制何在?”
汐珩撑着依旧有些发软的身体,缓缓坐起。他看了一眼身上依旧刺眼的大红喜服,眼中是深刻的厌弃。他沉默片刻,才抬眼看向桑清,目光坦诚却冰冷:“礼制?”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近乎嘲讽的弧度,然而那嘲讽之下,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与郁结:“我与她,并无情谊可言。此番联姻,全然是家族一意促成。你可知那小姐……”他顿了顿,似是不屑,却又不得不将话说明,“她在闺中便行为不端,情人不止一二,攀附我汐家,不过是为寻一尊荣靠山。如此婚姻,何来礼制可言?不过是一场令人作呕的交易与束缚。”
他将新婚妻子不堪的底细如此直白地道出,语气平静,却字字如冰珠砸地。
桑清闻言,金色眼瞳中闪过一丝惊愕,显然未曾料到那看似温婉的大家闺秀背后竟是如此不堪。他沉默了片刻,语气稍缓,却依旧坚持着某种原则:“即便如此……公子,既已拜堂成礼,便是名分已定。您这般新婚之夜弃她而去,于情于理,终究是……太过决绝,不合礼数。世间之事,并非不爱,便可如此肆意而为。”
汐珩却只是摇了摇头,目光沉静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似乎有他真正渴望的自由与真实。他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我认知:“于我而言,违背本心,困于虚假桎梏之中,才是真正的不合礼仪。”
药庐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偶尔的噼啪声。两人之间,隔着一场荒唐的婚宴、一次惊心的逃逸、一碗解药的清苦,以及那关于“礼”与“心”的、截然不同的认知鸿沟。
夜,深得仿佛没有尽头。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