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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兼容
他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走到了厨房门口。
他看到金拉正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熟练地颠着勺。她的动作没有他父亲那种大开大合的架势,却有一种独特的属于女性的轻盈和韵律。
金拉的背影和他记忆深处父亲那个在油烟中忙碌的背影,奇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曾经无比厌恶和抗拒的那种烟火气,此刻,却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那是一种被称为“家”的最温暖的秩序。
金拉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她回过头,脸上因为热气而红扑扑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不是让你别进来的吗?”她嗔怪道,嘴角却挂着笑。
何易没有说话。他只是走上前,从旁边拿起一张干净的纸巾,伸出手轻轻地为她擦去了额头上的汗珠。
他的动作,比上一次在轮渡上要自然了许多。
金拉也怔住了,她仰着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专注的脸。他的眼神里,只有纯粹的温柔得快要溢出来的倒影。
厨房里,锅里的菜还在滋滋作响。
抽油烟机的嗡嗡声,成了此刻世界上唯一的背景音。
这一次,何易没有再犹豫。
他缓缓地低下头,在那双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沾染着一丝油烟香气的唇上,印下了一个温柔而笃定的吻。
倒计时还有46小时58分。
那个在厨房里混杂着油烟香气的吻,瞬间将何易和金拉之间所有的试探、博弈和不确定性,都清除得一干二净。
晚餐的气氛,温馨而融洽。金拉做了三菜一汤,都是最普通的上海家常菜:油焖笋、红烧甩水、雪菜肉丝炒毛豆,还有一碗腌笃鲜。味道和他记忆里,父亲偶有闲情逸致时做出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何易吃得异常安静,也异常认真。他第一次发现,“好吃”这个词,原来也可以拥有如此丰富的情感层次。
“怎么样?我的手艺,能打几分?”金拉托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他,像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无法评分。”何易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表情严肃地回答。
“啊?为什么?”金拉脸上的笑容一僵。
何易看着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的温柔,“因为,任何评分都配不上它们。”
这句话让金拉的心像喝了一整瓶蜜糖一样,甜得发腻。
晚饭后,金拉去洗碗,何易则坐在客厅里,看着她书架上的书。他发现,除了关于上海历史和建筑的书籍,她还有很多关于心理学和行为学的著作。他这才明白,她那些看似随性的判断,背后其实有着强大的理论支持。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
就在这时,金拉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老妈”。
金拉擦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来电显示,脸上闪过无奈。她冲何易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走到阳台上,关上了推拉门,才接起电话。
何易并没有刻意去听。他继续翻看着手中的书。但公寓楼的隔音效果并不算太好,金拉那略微拔高的带着不耐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哎呀,妈,我在忙呢……什么朋友?就是……就是一个客户。什么开的什么车?我怎么会注意这个!”
何易的翻书动作,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阳台上,金拉的声音继续传来,她似乎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那种独特的穿透力,还是钻进了何易的耳朵。
“不是你想的那样!人家是从国外回来的顾问,很厉害的……哎呀什么金龟婿!妈,你能不能别这么庸俗?房子?我怎么知道人家在上海有没有房子?”
金拉的语气里,充满了敷衍和急于挂断电话的烦躁。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会把握住的,行了吧?你快去跳你的广场舞吧……就这样,挂了啊!”
随着最后一句敷衍的承诺,通话结束了。
然而,这几句断断续续的被何易接收到的对话碎片,在他那刚刚被感性情绪占据的大脑里,却被自动组合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冰冷而残酷的逻辑链。
“客户”、“国外回来的顾问”、“金龟婿”、“房子”、“把握”。
那个吻。
那个刚刚还让他感觉温热真实的吻。
在这一刻,瞬间变成了一个充满了目的性和计算的。
他的大脑,像一台被病毒入侵的电脑,瞬间回到了最高警戒的纯理性分析模式。
所有刚刚建立起来的美好,都被打上了一个巨大的红色的问号。
金拉推开阳台门,走了回来。她脸上还带着应付完母亲后的疲惫和无奈,完全没有注意到何易脸上那微妙的已经恢复到冰点的情绪变化。
“搞定。我妈,查户口专业八级。”她耸了耸肩,试图用一个玩笑将刚才那段不愉快的通话带过去,“你别在意啊,她就是……”
“我不在意。”
何易打断了她。他的声音,恢复到了他们初见时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平直的语调。
金拉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凝固了。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怎么了?”她试探地问。
何易站起身,开始整理自己那件因为吃饭而解开了第一颗扣子的Polo衫。他将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好,恢复了那个无懈可击的充满距离感的精英模样。
“时间不早了。”他说,没有看她:“根据我们的约定,兼容性测试的第一天已经结束。我应该回酒店了。”
他的每一个字,都将两人之间刚刚融化的那点温情,又重新隔绝开来。
“何易……”金拉感觉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那个刚刚才对她敞开了一丝缝隙的男人,又一次将自己关回了那个坚硬的无法靠近的壳子里。
何易走到门口,换上自己的鞋,他的背影,挺直而疏离,“另外,关于明天的行程,我会重新进行评估和规划。原定的计划,可能会有一些调整。”
他所谓的调整,金拉听出了那背后的潜台词,他们之间那个充满了暧昧和期许的约定,被他单方面地取消了。
“为什么?”金拉的声音里带上了颤抖,她追到门口:“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何易终于转过身,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让金拉如坠冰窟。
他的眼里,没有了温柔,没有了欣慰,甚至没有了愤怒。只有失望。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我发现,有些算法的底层逻辑,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兼容而设计的。这种伪兼容,没有任何测试的价值。”
说完,他便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深夜的楼道里。
只留下金拉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何易回到酒店房间,没有开灯。
他径直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城市璀璨的夜景,第一次在他眼中变得刺眼而冰冷。他那颗总是能保持恒温的大脑,此刻却像一台过热后又被强行降温的服务器,混乱而刺痛。
他无法摆脱金拉母亲那些庸俗而精准的词汇。它们像一个个恶意的弹窗,不断地在他脑海中跳出,覆盖掉所有美好的记忆。
厨房里那个温柔的吻,轮渡上为她别起头发的瞬间,布鞋店里她破涕为笑的脸……所有这些他刚刚采集到的珍贵的感性数据,都变成了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愚弄后的愤怒。
但在这愤怒之下,更深层的是一种他不愿意承认的……巨大的失望和恐慌。
他拉开抽屉,拿出那枚朗格表,重新戴回手腕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那颗失序的心,找回了熟悉的可控的秩序感。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了那个他为金拉创建的、已经很久没有更新的《行为模式分析》文档。他开始疯狂地输入,试图用最冷静的逻辑,来审判这段刚刚开始的感情。
第二天早上八点,金拉准时出现在酒店大堂。
她看起来一夜没睡,脸色憔悴,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她没有再试图去追问什么,只是恢复了第一天见面时那种职业的状态。
“何先生,早上好。”她说,“今天的行程,是去上海城市规划展示馆,您看可以吗?”
“可以。”何易点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城市规划展示馆里,巨大的上海模型,精致而壮观。金拉的讲解,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详尽,更专业。她讲解着城市的轴线变迁,分析着不同区域的未来规划,引用的每一组数据都精准无误。
她变成了一个完美导游。
何易则全程录音、记录,像一个最敬业的客户。
他们站在巨大的模型前,俯瞰着这座被缩小的城市。金拉指着一片区域,用公式化的口吻说:“这里是西岸,是目前上海重点发展的文化艺术区。根据规划,未来五年内,这里的地价预计将上涨30%到50%,是极具投资潜力的地块。”
她停顿了一下,忽然侧过头看着何易,问了一个与工作毫不相干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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