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泣血而已
澄明的雾忽散忽聚,暗沉的夜将去未去。
天边终似有光亮起。
何琼抱剑而坐,闭目假寐;孟商却睁着双眼,一夜未睡。
他静看一抹白穿透漆黑,渐扩渐大,大到适宜时,红日便自白上升起,光耀四方。
灿烂洒在何琼身上,像为她披了层金衣裳。
孟商的眼风顺势扫过去,大大方方多看了几眼。想:她如今这副半边白半边血的样子,倒似初见一般,有种诡谲的漂亮。
青年算算时间,抬手一挥,袖间射出一把短箭,飞到半空,炸开朵大红色的花。
何琼悄无声息抬起眸,瞧着那朵花张扬盛开,又急速凋零,辣评:
“丑丑的。”
孟商:“……”
孟商简直服气:“传讯用的玩意儿,关键是显眼,管什么好看?”
他道:“你要是喜欢漂亮的——斩木城每岁上元节都会有打花活动。黑漆漆的夜里,一打便是一片金灿灿。你若有意,自可等时候到了去瞧。”
何琼盯他:“你陪我吗?”
孟商反问:“孤瞧着很闲?”
何琼是个诚实的孩子,诚实的孩子点点她诚实的脑袋,气的虚伪的大曜主君敲她后脑勺。
正闹着呢,崖上有几根粗绳探了下来。
孟商信手抓住,一抬头——斩木城跟主城的援兵都到了。
他松一口气:“走。先离开这鬼地方。”
*
上去时已是晌午。
孟商走之前,把绳子绑在腰间,缠的紧紧的。能活着回来,全靠属下在另一头生拖硬拽,和他那点三脚猫轻功。好容易才逃出生天,就地熟练的一瘫,也不管什么威严风采了……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何琼武功比他高太多,也不怎么怕死,所以迄今还是很淡定。正蹲在青年身边,伸手戳他的脸——碰到一点灰,还嫌弃的咦一声,就差明说你又脏又没用啦。
孟商:“……”
装死的大曜主君忍无可忍,抬手点一点何琼颊边干透的血:
“这位姑娘,请先把自己收拾干净再来嫌弃孤。好吗?”
何姑娘从善如流的应一声,转头去找这附近有没有溪流。
孟商叫了两个暗卫跟着她,以防她莫名其妙死在外头。在没人打扰的安谧里静静躺了一会儿,闭着眼问正事:
“留活口了么?”
赶来的暗七单膝跪在他身侧:
“我们来时,人兵阁的刺客已经走了大半,只留两个还在悬崖边守着。”
“打斗过后,一个服毒自尽,一个虽被及时拦下,却不肯吐露分毫实情。约莫还需带回去,细细审问。”
孟商淡淡一“嗯”:“孤这边的伤亡呢?”
暗七垂下眼睫:“暗卫中,七人已死,两人重伤。属下自作主张,让人先将伤者带去最近的城池找医师疗伤……未经主君允许,请主君严惩。”
孟商默了默,好像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又好像无动于衷:
“特殊情况,下不为例。”
暗七抿抿唇:“……谢主君。”
他话音一顿:“另外,卫渠大人他……也不幸身亡。”
孟商:“……”
青年有些愕然:“卫渠?孤都叫十一都打晕他带他走了……怎么死的?”
暗七:“十一说,卫大人中途醒后,一定要回来找主君。十一谨遵主君命令,不允,卫大人表面妥协,却趁十一包扎伤口的时间,找机会溜走了。”
“等十一再找到他时,他已经被人杀死。属下猜测,是叫离开中途的人兵阁刺客遇见,顺手为之。”
“卫大人他……走的不体面。首身相分,死不瞑目。”
暗七垂头,不敢再言,孟商哑然许久,思绪千万转,化作脱口的一声:
“蠢货!”
就这么想死……
就这么找死!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来,森然道:
“暗七。两件事。”
“第一,传讯叫人拉马车过来,把死者带回去厚葬。能拼的尽量拼完整些……拼不起来的,也得弄到差不多有个人样。”
“第二,查清这次人兵阁到底是受谁的令、冲谁而来。找到残众的聚集地。孤要把他们连根拔起!”
“如此恶心的东西……不必再留!”
暗七:“是!”
*
何琼在林间绕呀绕,顺利找到了溪水,把能洗的地方洗干净,又是清清白白的小漂亮。
她心满意足的转回去时,已近黄昏。活着的人正拖着死掉的人,在山间忙忙碌碌。唯孟商这个当主公的,盘膝坐在悬崖边,袖手望天边云雾。
只一个背影,就似比平日寂寥。
何琼走过去,在寂寥身边坐下,语出惊人:
“我现在要是推你一把,你会不会害怕?”
孟商慢半拍的扫她一眼,心想:这真是个不好笑的笑话。
高傲的曜国主君矜娇一抬下巴,表示懒得回答。
何琼便转头,跟他一起看风景:
“你在难过。”
小姑娘没有疑问。话说得很笃定。
孟商却嗤之以鼻:“傻话。孤可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
何琼不跟他纠结:“死掉很多人吗?”
孟商客观道:“还好。不算许多。”
他往后一仰,枕着手臂:
“孤最开始,带着山匪窝里的那帮草莽出去闯荡的时候,才叫多。”
“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瞬间、每一次眨眼。”
“都有人死。”
孟商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他们的死法,真可谓千奇百怪。
饿死的、累死的、冻死的、被人捅死的、还有跟着他找到一方势力投靠后,被明争暗斗害死的、第一次上战场,毫无经验被踩死的……
可能上一秒还笑着问:“大王,我们去哪儿吃酒啊?”
下一秒,就草率的没命啦。
孟商低低笑起来:
“孤后来当上一方霸主后,某天喝醉了,一时兴起,想数数手下还有几个最开始就跟着孤的人,仍活到现在……却发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他出神道:“卫渠是其中一个。”
“他这人很有意思。本来呢,是给上个山匪头子驾车的,孤杀掉对方后,瞧他不顺眼,想把他也弄死。这老小子怕,为了活命,给孤跳了段儿左脚绊右脚的舞,边跳边哭诉,说:‘大王啊,我脸都不要啦,能不能留住命啊’。”
孟商一本正经道:“孤很欣赏他的能屈能伸,所以留下了他。”
“卫渠别的不行,驾车这看家本领确实练的不错。被追杀能跑,遇刺客能跑,战场上打不过了,也能带着孤逃出生天。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就是性子太拗。拗的叫人苦恼。”
“本来还挺机灵,跟了孤几年,却莫名其妙愚忠起来。”
“到今天。”
孟商很不耐、很嫌弃似的,撇过头:
“……死的这么不明不白。以后孤遇险想逃,去哪儿再找个卫渠?”
“还有那些暗卫。”
孟商一副很可惜的样子:
“那可是孤一个个捡回来的、孤苦无依的小屁孩儿啊!精挑细选、从小培养,养了这么久才得一批,效忠效死义无反顾,耗掉了多少口粮、多少心力?”
“结果一死就死这么多。再养第二批,还不知要猴年马月。少了关键时刻能替孤挡剑的,孤想想,都痛心疾首。”
何琼听他叨叨完,看他:
“你只是因为失去了一些有价值的‘武器’,才难过?”
孟商无辜的眨眨眼,回视:
“不然呢?孤还要真真切切的为他们伤心吗?”
何琼:“……”
何琼叹息:“孟商,你这个人,怎么总喜欢说谎话。”
孟商莞尔:“你又怎知,孤讲的是真是假呢?”
他道:“没人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即便相处的再久,看对方,亦如雾里看花。”
“‘雾里看花’。多好的词。隔眼的雾,总会把人美化。”
“那些肮脏的、腐臭的、流血流脓的内里,只有自己懂得就好啦。”
何琼不置可否:“但我怎么觉得,你是反其道而行之。”
“把烂透了的样子怼到我眼前,逼着我瞧,又将所有美好的东西,藏匿起来,假作未有。”
孟商“咦”了一声,假惺惺道:
“这大概就是你的错觉了。何姑娘。”
何琼疑惑:“是吗?”
孟商笃定:“是吧。”
两人相视一笑。
无声的试探中,最难分的就是虚实。只有天边的美丽,是真切可观的。
流动云雾形状变换,孟商左看右看,没有半分唯美的联想,只觉得它像根扭来扭去的①粔籹,怪妖娆的。
孟商模仿它扭了扭,把自己逗乐了。何琼只觉其有病,嫌弃的离远些。
青年自顾自高兴,眼角都笑出泪花。语气却是平稳漠然的:
“从孤踏上这条路起,就知道,一定会死人。”
“越死越多……到最后,甚至可能,只留下孤一个。”
他道:“但孤要当皇帝……孤要当皇帝!”
“所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
何琼:“……”
何琼静静望他:“既然有这份觉悟,为什么你在哭?”
孟商匪夷所思的嗤道:“何琼,你是瞎了吗?”
“孤明明笑的这么开心。”
何琼:“……”
她不再看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极浓的怅然。
可怅然伴随着无力感,让她只能低下头,轻轻骂一声:
“冥顽不灵。”
*
“主公——”
一道黑色的身影跑过来,跪在孟商身边,打破了诡异的氛围。
孟商往旁边一转,挨得何琼近些,坐起身看清对方的脸:
“暗九?你怎么来了?不照顾云袖?”
“还有,跑这么急做什么?想顺脚把孤踩死?”
暗九不懂他的幽默,一脸愧疚的认错:
“属下自作主张,冒冒失失,请主公责罚!”
孟商无奈:“你先说什么事,孤再考虑怎么罚。”
暗九咬牙:“主公!属下得知内情……这次人兵阁的刺客是冲你来的!”
“是……是老夫人联系了阁中人,要取你的命!”
暗九额头触地,字字泣血,换来的只有静默。
良久的静默。
出于自身考虑,何琼其实想追问:云袖联系的人在什么地方?是不是松狂?
但她看着孟商面无表情的脸,选择了暂时缄默。
孟商:“……”
青年放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喃喃:
“又死一个。”
霸业路上,死了好多人啊。
死在现实中。
……死在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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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粔籹:指麻花。
很好,又是悲伤的一章。
究竟什么时候我才能写到甜甜的恋爱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