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世界的回响

　　雨夜的冰冷与潮湿尚未从骨缝间完全褪去，那场暴雨带来的窒息感和莫朗低沉安抚的余音仿佛还在耳边交织。惩罚世界的转换毫无温情可言，它粗暴地撕扯开尚未结痂的感官，将秦阳投入另一个维度的煎熬。

　　这一次没有灼热的火焰，也没有冰冷的雨水。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不安的灰蒙。

　　像是浓雾，又像是虚无本身。光线晦暗，来源不明，均匀地洒落，却无法照亮任何东西，只是让这片空间显得更加空洞和诡异。寂静是这里的主宰，一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寂般的沉默。

　　秦阳茫然地站在这片灰蒙之中，不知所措。没有方向，没有标识，甚至连脚下踩着的是什么都无法感知。这种绝对的未知和迷失，比具象的恐怖更让人心慌。

　　然后，毫无征兆地，一面巨大的落地镜，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

　　镜子本身华丽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繁复的鎏金雕花边框，虽然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却依然能看出昔日的精美。然而，镜面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从中心一点辐射开来，仿佛被什么重物狠狠击打过。

　　他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搡着，不由自主地望向那面破碎的镜子。

　　镜中映出的，不是他此刻外形的倒影。

　　那是一个扭曲、破碎、光怪陆离的形象。

　　镜面每一块碎片都映照出不同的他，却又彼此割裂，无法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人像。

　　有的碎片里，是他11岁时那张苍白瘦弱、写满惊恐的脸，眼睛睁得极大，嘴唇因为寒冷或恐惧而微微发紫，那是刚刚从暴雨中逃脱的狼狈模样。

　　紧邻的碎片里，却猛地闪现出他22岁的面容轮廓——更加瘦削，眼窝深陷，下巴尖得几乎能戳人，是一种长期被病痛和精神折磨侵蚀后的憔悴。那双属于成年人的眼睛里，空茫、死寂，深处却又燃烧着一种无法熄灭的痛苦火焰。

　　11岁的惊恐无助与22岁的绝望沧桑，被破碎的镜面强行拼接在一起。

　　这还不够。

　　那些裂痕仿佛活物，微微扭曲蠕动着，使得镜中的影像不断变形、拉长、压缩……时而他的脸稚嫩得像个真正的孩子，时而又衰老枯槁得如同垂暮之人。五官在破碎的界线上移位，显得怪异而恐怖。

　　他看见一个眼睛里盛满孩童泪水的自己，嘴角却带着成人般讥诮而痛苦的弧度；他看见属于22岁的、骨节分明的手，却正做出11岁时害怕抱头的动作……

　　“不……这不是我……”

　　秦阳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和眩晕。他试图后退，逃离这面可怕的镜子，但双脚如同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镜中那个支离破碎、陌生无比的怪物。

　　那是谁？

　　那个汇集了所有痛苦、恐惧、迷茫于一体，被撕裂又被胡乱拼接起来的怪物，是谁？

　　自我认知在这一刻遭到了最猛烈的攻击。他一直以来赖以存在的“自我”感，在这面诡异的镜子面前，开始摇摇欲坠，濒临崩解。他究竟是那个永远被困在创伤瞬间的11岁孩子，还是这个被病痛折磨得面目全非的22岁青年？或者，他什么都不是，只是这些痛苦碎片勉强粘合起来的、一个即将彻底碎裂的幻影？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比面对火海或欺凌时更深沉、更本质的恐惧。

　　……

　　下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条纹，空气中有细小的尘埃飞舞。例行护理的时间到了。

　　护士推着护理车进来，对着守在一旁的莫朗温和地点点头。“莫先生，需要给秦先生做一下手腕的清洁和按摩，长时间约束需要注意血液循环和皮肤状况。”

　　莫朗立刻起身让开位置，目光却紧紧跟随着护士的动作。

　　护士熟练地检查了一下约束带的状况，然后选择了秦阳的右手。她动作麻利却又不失轻柔地解开了手腕上的柔软约束带。那只手因为长时间的固定和缺乏运动，显得格外苍白消瘦，腕骨凸出得令人心疼。

　　秦阳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但并没有立刻挣扎。他刚从那个破碎镜子的恐怖场景中被拉扯回来，意识还处在一种茫然和极度不安的震荡中，对外界的反应慢了半拍。

　　护士用温热的湿毛巾小心地擦拭着他的手腕，动作专业而迅速，准备进行简单的按摩促进循环。

　　就在这时，莫朗上前了一步。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向护士示意了一下，带着恳请。护士微微顿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稍稍退开半步，给了他空间。

　　莫朗在床边的椅子上重新坐下，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因为看到那消瘦手腕而涌起的酸楚。他回想起医生关于“现实触觉输入”和“建立安全连接”的建议。

　　他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仿佛怕惊飞一只蝴蝶。他没有去拿护士留下的毛巾，而是用自己的手，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覆上了秦阳刚刚被解开约束的手腕。

　　指尖首先触碰到的，是皮肤微凉的体温，以及那之下过于清晰的骨骼轮廓。那么细，那么脆弱，仿佛轻轻一用力就会折断。

　　秦阳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几乎是同时，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受惊般的呜咽，被解放的右手下意识地就要抽回、蜷缩，那是长期处于恐惧中形成的本能防御。

　　莫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没有松开，也没有用力抓住。他只是维持着那样极轻的覆盖，掌心温暖而干燥，尽可能地将一种平稳的、无害的触感传递过去。他的拇指甚至不敢用力按摩，只是以几乎感知不到的力度，极轻地贴在皮肤上。

　　“没事了……”他低声说，声音沙哑而温柔，“只是放松一下，很快就好。”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秦阳的呼吸依旧急促，身体依旧紧绷，对触碰的恐惧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爆发。

　　然而，或许是因为那约束刚刚解除，肌肉还处于一种奇特的松弛状态；或许是因为莫朗的触碰确实与惩罚世界中那些粗暴的对待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克制与温柔；又或许，是那持续输入的温暖体温，起到了一点微妙的作用……

　　在长达十几秒的僵持和对峙后，莫朗清晰地感觉到，在他掌心之下，那只紧绷的、试图逃离的手，其绷紧的力道，似乎……极其细微地……松懈了一丝。

　　紧接着，更让莫朗几乎屏住呼吸的是——

　　秦阳那一直微颤着、半蜷的手指指尖，非常轻微地、无意识地，向内蜷缩了一下。

　　极其微小的一个动作，甚至不像是自主意识发出的，更像是一种神经末梢的本能反应，像是沉睡中的婴儿无意识的抓握。

　　但它确确实实地发生了。那冰凉的指尖，极其短暂地、若有似无地，碰触到了莫朗温暖的手掌边缘。

　　像是一片雪花，在落入掌心瞬间融化前，那微不足道却又真实存在的触碰。

　　一瞬间的接触之后，秦阳的手指又恢复了微颤的状态，身体的紧绷感也再次回归，仿佛那一下细微的蜷缩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或者那一点点的接触已经超出了他承受的极限。

　　护士适时地上前，温和地接替了莫朗，继续完成清洁和按摩工作，然后重新固定好约束带，整个过程快速而专业。

　　莫朗缓缓收回手，握紧了拳头，仿佛想要留住掌心那转瞬即逝的、微凉的触感。他看着秦阳重新变得空洞而恐惧的眼睛，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镜中的陌生人支离破碎，充满恐惧。

　　而现实中的这一次细微触碰，却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试图将那破碎的影像，与真实的温度重新连接。

　　哪怕只有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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