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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怀璧
夜已经深了,鱼十五娘和陆伏牵着手漫步月下,沿着黄土铺就的道路回家。两人的影子在身后拖得细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万籁俱寂,唯有步履轻踏在浮尘上的沙沙声。
青州很少有人会在夜里靡费灯烛把整栋屋子照亮,此刻望去,只余零星几点昏黄的烛光,如困倦的眼眸,在厚重的窗纸后挣扎闪烁。
“姐姐”陆伏的声音打破了这过于沉寂的月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以后能不能,别叫萧子芳是小九了。”
鱼十五娘的心思沉甸甸地压在今年该怎么收税的问题上,被这突兀一问搅得一愣,下意识反问:“什么小九?”
陆伏脚步微顿,攥着她的手紧了紧,稍有些急:“就是,你管我叫小六,你不能再叫他是小九了。要不显得我们俩和兄弟似的。”
“啊?”鱼十五娘还是没懂陆伏的意思。
陆伏别开脸,声音里透出一点孩子气的嗔恼,耳根却悄悄染上薄红,“反正,就是不许你那样叫他。”
“好。”虽未全然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别扭从何而起,但鱼十五娘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声音温和,“那以后我郑重些叫他。”她轻轻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算是安抚。
陆伏得了承诺,心头那点微妙的酸涩才稍稍平复。他清了清嗓子,带着点邀功和分享的雀跃:“我最近在学习《左传》,有一句很喜欢。”
“看书,那很好啊。”鱼十五娘莞尔,随口打趣,“看来我们家小六要当状元了。”
“姐姐猜猜我最喜欢哪一句?”陆伏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她,月光下,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盛满了期待。
鱼十五娘总算彻底从税赋的思绪里抽身,嫣然笑道:“《左传》卷帙浩繁,注本更是浩如烟海,你这是叫我大海捞针啊。”
指尖无意识地在陆伏掌心划了划,鱼十五娘略一思忖:“是不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陆伏摇摇头,一双眼睛含情脉脉看着鱼十五娘,低声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鱼十五娘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话中意味。霎时间,笑意如涟漪般在她脸上漾开,化作不可抑制的银铃般笑声。她作势扬起拳要去捶他:“好你个小六,《左传》是正经书呢,怎么偏教会你油嘴滑舌了!”
陆伏也朗声大笑起来,敏捷地侧身躲开,快跑几步,回头看她,月华洒落,他眼中情意浓得化不开。
两人笑闹着回到陆宅门前,只见陆五正坐在门槛边的石墩上,百无聊赖地数着地上的石子。见他们身影出现,立刻堆起满脸笑容站起身:“小六,十五姐,阿爹吩咐,让你们一回来就去见他。”
鱼十五娘笑意微敛。
陆家对于鱼十五娘来说只是一张床。
她的心力尽付于外,陆初七带兵她理政,两人一文一武也算是相得益彰。至于内宅琐事,她是从来不管的。陆家男丁稀少,对衣食住行要求极简。自购置了这座宅院并买了仆役打理日常,她与□□、陆五这两位大伯子,除了必要的礼节,平日交集甚少,情分更是浅淡。
这次全家人聚在一起,起因是□□想要青州司马的这个官位。
陆初七没有异议,但得把鱼十五娘叫过来。因为他虽顶着刺史之名,掌握青州兵权,而真正能让一道政令顺畅通行、合乎法度流程的,还得是他手握行政实权的儿媳妇。
在大多数官员眼中,陆初七的官印,远不如鱼十五娘的签名来得有效力。
而且陆初七也不知道该如何绕开繁琐规程,将□□名正言顺地安插到司马的位置上。
鱼十五娘心底悄然松了口气。幸而陆初七不懂这些,也幸而,她从未放松过对行政权柄的掌控。
正厅之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脸。陆初七坐在主位,□□挺着胸膛,眼神热切,陆五则略显局促地站在一旁。
鱼十五娘与陆伏进来,行礼落座。陆初七便开门见山:“老四想当青州司马。你们怎么看?”
陆伏眉头微蹙,还未开口,鱼十五娘已从容接过了话头,声音清越,直指核心:“阿翁,如今军权中心在您,如果再设置司马,相当于在军队里设立了两个头领。以后领兵是听您的,还是听名义上直管军队的司马呢?”
目光缓缓转向□□,鱼十五娘的语气平和却字字如针:“倒不是轻视四哥,只是司马一职要管理兵、马、甲、粮等各项调用,我记得四哥是不识字的,看账理事只怕有些困难吧。”
□□混不在乎:“阿爹也不认字啊,还不是做的好好的。不是有师爷吗,我身边也有识字的人,叫他们看了,我画个圈就行。”
“四哥。”陆伏忍不住出声劝道,“终究是外人,人心隔肚皮。若有身边人存心欺瞒,在账目文书上做点手脚,岂不是……”
“我看被蒙骗了的是你。”□□像是被点着的炮仗,猛地变了脸色,手指几乎戳到陆伏鼻尖,声音陡然拔高,积压的怨气喷薄而出,“你这软饭吃得倒好,全然忘了自己姓什么,跟谁是一家人,胳膊肘光会往外拐,和你媳妇来挤兑亲兄弟。”
“哥,你这话说得过分了吧。”陆五急忙打圆场。
“还有你!”□□话锋一转,矛头瞬间转向陆五,言语刻薄如刀,“咱俩才是一个肠子里爬出来的亲兄弟!你呢?小时候就认那个贱人是娘,长大了更是有奶便是娘。连刀都提不稳的废物,除了会摇尾巴,还能干什么!”
“好了!”陆初七听得厌烦,摔了茶盏叫众人闭嘴。
他胸膛起伏,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面红耳赤、孑然站立的□□,又看看面无表情的陆五,最后落在眉梢眼角尚带春色的小儿子陆伏身上,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想踹窝子,老子还没死呢。”
他强压怒火,语调转为一种刻意的悠缓,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家长权威:“这几年忙于军务,把老四、老五的终身大事给耽搁了。如今咱们陆家也算在青州站稳了脚跟。小六媳妇,”他看向鱼十五娘,“这事儿估计得劳你多费心张罗了。”
鱼十五娘面上一派恭谨,嘴里却断然回绝:“阿翁,州府官衙之内并无待字闺中的娘子。再者,长幼有序,礼法森严,断没有弟媳妇越过长辈去操持大伯子婚事的道理。阿翁身边故交旧友众多,又都是知根知底的,若哪家有待嫁的闺秀,岂非更门当户对,也省却许多麻烦。”
□□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重的嗤笑,讥诮道:“怎么,我就只配个乡野村妇?”
“老四!”陆初七忍无可忍,“咱们陆家祖上三代都是地里刨食的。你亲娘不是乡野村妇是什么?你老子裤腿上的泥还没抖落干净呢,你还想要个天仙下凡不成?”
“是!我娘是村妇,比不上小六他娘!”□□积压多年的怨毒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双目赤红,指着陆伏,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从小到大,你眼里就只有小六,你就是偏心!”
他吼完,胸膛剧烈起伏,狠狠瞪了鱼十五娘和陆伏一眼,猛地转身,撞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陆初七望着儿子愤然离去的背影,又看看书房里剩下的人,只觉一阵心力交瘁,连发火的力气都没了,疲惫地挥挥手:“都散了吧。”
这点小插曲并没有占据鱼十五娘的太多精力。床榻上美人在怀,鱼十五娘美美受用了俊俏郎君,巫山云雨后散着头发倚靠在两团山岳之上,脑子里只有宇宙的无穷奥秘。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脚细密,敲打着屋檐瓦片,织成一张温柔的网,将这一室春意密密地笼在其中。
“我突然懂了什么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陆伏的声音带着事后的微哑,在她头顶低低响起,气息拂过她的发丝。
鱼十五娘闻言垂眸看他。
陆伏面上的潮红还没有完全褪去,眼神却忽而睿智起来:
“我知道阿爹偏心。从小就知道。他不喜欢大娘,喜欢我阿娘,所以更喜欢我。就连大哥还在世的时候也比不上我。”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但是那个时候,四哥不是现在这样的。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家是土匪,一无所有,随时有可能面对死亡。”
“现在四哥嫉妒,不甘心,是因为我们家有了‘璧’。”他抬手,指腹轻轻描摹过鱼十五娘的唇瓣,“当然,你才是这块宝玉。所以,怨不得四哥难受。”
鱼十五娘静静地听着,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如昔。她一只手不安分地滑下,带着惩罚与挑逗的意味,精准地捏住了陆伏紧实的后腰。
“嘶……”陆伏轻哼一声,却不躲闪,反而将她搂得更紧,顺势捉住她那只作乱的手,十指交扣,另一只手则温柔地拂开她散落在额前的发丝,语气郑重起来:“我想好了。以后咱们只要一个孩子。”
鱼十五娘的手蓦地停住,抬眼,目光如炬地锁住他。
“婚前可是说定了的,”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姓鱼。”
“当然。”陆伏的手轻轻拂过鱼十五娘的发丝,道:“姓什么有什么要紧,左右阿爹有的是儿子,以后肯定不缺姓陆的孙子。从和你成婚开始,我懂了阿爹的偏心。我不想以后咱们的孩子也这样。”
鱼十五娘心头有些微热,埋首在雪白的山岳之间,感受着咚咚的心跳声。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素纱帐无风自动,如烟似雾地起伏着,映着帐内模糊交叠影影绰绰的身影,恍若水底游鱼交颈。
这一刻价值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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