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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照
不知何时，天蒙上一层灰。
非清晨即将被日光突破的希望灰色，而是日落西山不见彩霞，天地即将一同寂灭的沉暗灰色。
透着不详。
海面水波浮动，质感粘稠似泥浆，亦似密密麻麻灰黑水蛇交缠成网。
蠕动着、扭曲着，爬上岸、滑下去，再爬、再滑。
像一场垂死挣扎的追杀。
脚下是嶙峋崎岖黑色礁石。
高低错落如一片石头林，只是个个满身伤痕，死气沉沉，潮水来便淹没，水退去便冒头，涨落之间，来不及晒干一身潮湿。
藻类贝类生物寄托一生，尸体附着礁石表面，经年累月堆积碳化成深黑色，海浪潮汐反复击穿打压，持续侵蚀塑造礁石形态。
最终千疮百孔，不似人间物。
它们原来如何面貌，又怎样年轻鲜活壮丽过，人类无法知晓。
人类欣喜观赏它的残缺、寂静、死亡。
不久前，一群靓丽青年男女，走过长长海岸线，越过一座平平无奇小山丘，遇见一弯夹在三山之间的暗色海岸。
谓柳暗花明，不外如是。
男女们惊叹、欢呼、雀跃，为这样一片尸林。
黑色礁石静默无声，不能体会。
眼下双方只是见面，想要深入其中，还需一番考验。
系紧橙色救生衣，胆战心惊迈出脚，踩上浮出水面一块礁石顶，感受片刻，庆幸它并不黏腻湿滑，这才小心踏出下一步。
苏茴甘做小白鼠，此时放心转头，拉住朋友，一个一个，一步一停，脚踏实地，过程中不乏一些夸张尖叫，待到岸了，纷纷为自己鼓掌。
岸边只剩叶子玫和秦双。
叶子玫是为压阵，她是海边长大的孩子，水性颇佳，但有意外，立刻便能施救。
秦双作为此行挂件，自然姐姐在哪，她便在哪。
叶子玫转移视线，看秦双裙摆。
本来飘逸洁白裙尾，已初显狼狈。
下一秒，她见到秦双一双脚趾收缩，好似羞涩。
视线上移，又见到那双白嫩手臂上，此刻正泛一层小疙瘩。
抬头，却见到主人一张若无其事的脸，紧接着，秦双抬手臂环抱胸前，这动作，让她自然而然缩起，锁骨愈发突出，锋利似刀。
她顶着萧瑟无情海风，甩甩头甩开乱飞头发，抬抬下巴示意：“走啊。”
连话都懒得说。
出行前，叶子玫本该认真建议她换身便装，但当时脑袋昏沉，好似学生被老师抓到早恋，病患被医生发现不遵医嘱，境况实在尴尬无措，实在顾全不得。
——她需要先调整自己，她不需要向别人解释什么，证明什么，她要允许一切发生。
她抬头远望。
对岸，苏茴朝她们喊了一句：“你们慢慢来，注意安全。”
感谢苏茴当时那样体贴，在一瞬震惊后，迅速切换状态，给予她安抚眼神……
如水包容万物却不动声色，又是那个苏医生了。
下一秒，视线被遮挡，秦双站在身前，朝她伸出手，无声催促。
叶子玫吐一口气，脱下自己针织衫外套：“穿上。”
在被拒绝前，她先凶恶道：“不穿你就回去！”
秦双接过那件灰色针织开衫，感受到叶子玫残留温度，她什么都没说，老老实实换上了。
肩膀放松下沉，脊背舒展挺立，真暖啊。
叶子玫并不冷，她内穿的亦是长袖，之前一直行走，甚至还被热到。
看秦双老实，她接着道：“裙子太长，不安全，把裙摆绑一绑高吧？”
秦双确实乖乖点头，却道：“你帮我。”
叶子玫不动，秦双亦不动，僵持着。
对岸客人开始催促：“老板，你来呀。”
到底大局为重，算了。
她弯腰，拉住她裙摆，相互交叉打一个结，不放心，在此基础上又打一个小结。
丑丑的，叶子玫想笑，压着嘴角，淡着眉眼，头也不抬：“走吧。”
她没发现秦双不经意侧了身，朝对面苏茴甩去一个眼神。
同类相识，不必言说，自然可感受到威胁。
冷眼飞到空中，被海风吹散，对面按照之前嘱咐，并未轻举妄动，此刻正掏出手机狂拍，苏茴尤其。
秦双紧握住叶子玫，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没几步，她突然开口：
“小时候去看外公外婆，路上有条河，水浅时，为了抄近路，也是这样踏着一块一块的石头过河。”
叶子玫静静听着。
“不知道为什么，也可能就是天生调皮，我经常产生一种干脆跑跳过去的冲动，不过每次跃跃欲试，就被妈妈发现并镇压。”
“后来也许是知道堵不如疏，我妈妈做了一个举动。”
“有一天要过河时，她突然大喊一句快看妈妈！接着她就飞跑了出去，脚尖点地，像当时港剧中凌波微步武林高手，身手异常轻盈，可惜才过两三个石阶，就脚下打滑落进下方水里。”
叶子玫抬眼看去，只看见秦双云淡风轻侧脸。
即便当年无话不谈最亲密时，她亦很少提起母亲。
少数几次一带而过，不见怀念，反而带着一种恨意。
恨母亲早早离去，若她还在，很多事大可不必发生，至少她不会想要当一个反派。
叶子玫问：“然后呢？”
她下意识紧了紧握住的手，问完立刻关注脚下，以免同样滑进水中。
“水再浅，也是一条河，妈妈落水后只是挣扎两下，立刻就沉了下去，好久不见出来。”
“我吓死了，吓傻了，站在原地哇哇大哭，接着才到处找人救命。”
“呵，妈妈太调皮了，直到有人即将跳下救她的最后一刻，才从水里冒出头，竟还哈哈大笑。”
“被附近好心人家拿被单包起来后，妈妈和我站在那条河边，听了好久的教育，回过头，妈妈就问我怎么样？还觉得好玩吗？”
话落，秦双停步，原来不知不觉已到对岸。
叶子玫被人包围，话题便就此打住。
人群外，秦双有些索然，她喃喃：“不好玩……”
她的患得患失、纠结反复、辗转难眠、别扭幼稚，以及所谓报复……
这场“爱情游戏”，真的不好玩。
她也想脚踏实地，真正抓住些什么。
.
“这竟是一片黑石礁！”
网络识图后，客人们惊呼，后又遗憾：“就是小了些。”
“小才好呢……”叶子玫暗道，面上浅笑不语，她只是民宿老板兼职导游，不必发表太多个人观点。
此地暂时安全，尽可自由探索，多角度花式摄影，总要不枉这一遭。
叶子玫找了一块看似干燥的凸起处，高度似高脚椅，但已是最好选择，她拿纸擦了擦，全是不明物质，干脆不管了坐下，牛仔裤真是伟大发明，令人安心毫无负担。
秦双没有解下裙摆，大小两个结，依旧不伦不类吊在半空，露出她笔直小腿。
她没有半点犹豫，在叶子玫身旁坐下。
叶子玫暗觉可惜，精致副作用是易碎，经不得半点风吹雨打，与身下礁石截然不同，需要精心呵护，眼下，它们都快死了。
礁石不知哪天就会被彻底淹没，陆地重组，诞生新海岸线。
人是多么渺小。
感想颇多，其实不过费了风吹起头发又落的短暂一瞬。
秦双紧贴着她：“位置小，挤一挤嘛。”
渺小人类此刻觉得一切都无所谓，懒洋洋的，爱挤就挤吧。
秦双亦渐渐安静下来，看着海发呆。
直到小情侣们拍足一圈后，站在她们身前。
甜美女孩晃了晃手中佳能相机：“老板姐姐，明天我们就要离开了！”
“拜托你，让我为你们拍一张照吧！好吗？好吗好吗？求求啦！！！”
何须求？拍照而已，叶子玫点点头。
“太好啦！那你们就保持现在坐姿哦，对了，救生衣先脱一下下啦，双姐姐你要不把裙摆放下来，老板姐姐你把头发放下来啦……”
竟是合照吗？
叶子玫才反应过来，手足无措一会，一只手伸来，直接拆除她发圈，套进自己手腕，再顺手为她整理一番发型，虽然下一秒便被风打乱，张牙舞爪。
秦双哧哧笑，同时解开裙上的结，裙摆花一般解放绽开。
她抬手，飞快为叶子玫长发拨弄出一个合适方向，下一秒手下滑，揽住她肩：“看前面。”
叶子玫下意识听从，对面按下快门，一切猝不及防。
秦双又拉起她，无需刻意弄姿，摄影师会自行寻找一瞬即逝的那点灵光，留下永恒不变合影，连同岁月时光一起封印。
“我会很快传送给你们的哦！”小情侣心满意足。
直至全部人出片，客人们皆心满意足，打道回府。
经过一番简易版跋山涉水，黄昏时，目的地即将到达，众人却情不自禁先停下步伐。
前方天际弥漫大片红色晚霞，映得天空灰色变淡转红，红得惊人。
于是又纷纷抬起手机拍摄留念。
拍景亦拍人，救生衣早被摘下，如今且先堆到一旁，以便镜头内只剩海天晚霞和人自己。
叶子玫并无任何动作，她日日夜夜在此安静活着，已看过太多日升又日落，微小或宏伟。
她对同样在拍的秦双说：“台风真的快来了。”
“嗯？为什么？”秦双转头，瞳孔中还残留晚霞艳色。
“日落胭脂红，非雨便是风。”
叶子玫说，语气像极了传授古老经验的留守老人。
和秦双至少隔十个代沟。
队伍继续前行。
前路便是家门前沙滩，眼下正有几个身影缓缓走动，手中撑着一面墙面海报那般大的蓝布。
便有人疑惑道：“那是在做什么？”
叶子玫回答：“可能是晾晒了什么东西。”
好像合理，娇俏女士点点头，但仍不解：“这小碎步挪的，到底是才要晒，还是想要收？”
看看不就知道，齐齐加快步伐，很快走到几位陌生人面前。
蓝布很大，上面空白，支撑它的几位年轻人眼神清澈，疑似是周末来此游玩的学生仔。
面对好奇询问，他们有些紧张，最后对积极发言的娇俏女士道：
“你绕过去看，那面有内容。”
女士绕过去，先看蓝布内容，一时还未消化上面内容，反应到什么，她猛然转头。
海边竟立起一座洁白拱形花架，鲜花锦簇，花架下，她男友单膝跪地，手上戒指盒已打开，向她求婚。
“宝贝，嫁给我好吗？我将……”
一串感人至深誓词后，哭成泪人的女士连声应答：“愿意，我愿意的！呜呜呜！我都没想到！！！老公，我爱你！！！”
那对留守民宿的夫妻，尖叫着拉开礼花筒，大量鲜花喷射而出，精准笼罩花架，有情人相拥而泣，旋转飞舞花雨之中。
郑嘉乐出现在叶子玫和秦双身后，一同观礼。
这份惊喜，他亦有帮忙出力。
他想起回家前夕，在北京某间餐厅，那场源于冲动，以至于仓促到不像样的求婚，想起归家后种种，心中愧疚。
愧疚使他生出无限勇气，他对叶子玫说：“妈，你来一下。”
他郑重告知：“妈，下周有本月最好的日子，我准备那天就和秦双领证。”
他狠狠心：“不管您答应与否。”
身后有人用音响播放鼓噪音乐，村里亦有人陆续闻声下来，耳旁似乎是准新郎在大喊：
“把烧烤炉和食材统统搬下来，今晚海边烧烤！”
“呀，老板娘，今天实在谢谢你，等下烧烤一定要一起啊，人越多越好！”
说着便呼啸而去，忙碌非常，喜悦非常。
叶子玫晕头转向，她听见自己说：“随便你吧。”
都随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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