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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谬山丘上的无望之石
深秋的午后,画室里的光线呈现出一种粘稠的琥珀色。空气中悬浮着细密的、被阳光照亮的炭灰,细看之下如同缓慢流动的金色流沙。窗外悬铃木日渐稀疏的金黄叶子偶尔飘落,影子在刷了白色乳胶漆的墙上掠过,留下转瞬即逝的明灭。
沈柠推开虚掩的门时,正看到田小甜的背影。
女孩坐在靠窗的高脚凳上,弓着背,瘦削的肩胛骨从洗得有些发旧的宽大卫衣下清晰地凸出来,像一对收敛了翅膀的蝴蝶,无声地诉说着某种紧绷的疲惫。她面前立着巨大的画架,绷紧的水彩纸上,粘着一张反复覆盖着灰色碳粉的素描稿。画稿的内容隐在阴影里,但小甜的动作却在光里。
嗒。嗒。嗒。
她的右手以一种机械的、精准而刻板的韵律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削铅笔。银色的金属卷笔刀随着她手腕的每一次转动,发出冰冷清脆的“嗒”声。脚边的水泥地面已经铺满了厚厚一层从刀口不断抖落下的、铅灰色与木质原色的碎屑。那碎屑堆得像一座初具规模的小丘,又像某种荒诞的微型沙漏,不断累积、增长,记录着这持续不断却毫无意义的劳作。她削了一支又一支,画架上放着五六支削得极尖极长、闪着寒芒的炭笔,她却仿佛视而不见,只是专注于手中那支不知已经削了多少遍的木杆。
沈柠的心,蓦地沉了一下。这过于安静、过于执拗、近乎自虐的画面,比听到任何号啕大哭都更让人揪心。画室里并非只有小甜一个人,角落里还有两三个埋头画石膏的同学,但这方靠窗的空间,连同这单调的削笔声和被遗弃在地上的笔屑小山,像被一层无形而致密的悲伤气泡隔离开来。
她放轻脚步,走向那个专注得近乎隔绝的背影。脚步落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惊动了那片沉重的寂静。
小甜削笔的动作倏然顿住。如同发条突然卡住。她没有回头,只是肩膀极其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小甜?”沈柠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散阳光里的尘埃。
背影僵硬地转过来一点。田小甜的脸暴露在斜射进的光束边缘。沈柠的心脏被猛地一攥——那双平日里总带着狡黠笑意、闪烁着八卦灵光的眼睛,此刻像两口被挖干了的枯井。曾经饱满鲜活的双颊仿佛被某种沉重的力量吸干了水分,呈现出一种脱水的晦暗和紧绷的憔悴。嘴角微微向下撇着,紧绷的唇线透出一种极力压抑的倔强和……厌倦。一种沈柠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如同生锈铁钉一般的沉滞感。
“柠柠啊。”小甜开口,声音是干涩的,如同被粗砂纸磨过,带着明显的、竭力掩饰的哑,“有事?”
沈柠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投向那张画稿。瞬间,一种冰冷的惊愕沿着脊椎攀升。
那不是肖像,也不是风景。画纸上,被一层又一层、反复用灰黑碳粉堆积覆盖的地方,描绘着一块巨大的、形状扭曲的石块。石头的线条粗粝嶙峋,在纸上投射出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石块的轮廓边缘,是无数细密而混乱的、用力刻划过的笔触,像绝望的刮擦。而这块庞然巨石的下方,压着一个渺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被刻意描绘得面目模糊扭曲的人物。那人物的姿势扭曲着,正用一种单薄到可笑的力量,徒劳地向上顶抗着那座不可能撼动的山岳。画面的下方边缘,用同样压抑的灰色,草草地签着几个扭曲的字:荒谬之石。
一股浓烈的、不加掩饰的窒息感从纸面上扑面而来。
“这……这是你的创作作业?”沈柠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控制不住的抖。顾教授近来的信笺在她脑海中翻腾——加缪的荒谬哲学、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神话……那些飘荡在思维高处的命题,此刻被田小甜用近乎狰狞的笔触狠狠地楔进了现实的画布,带来一种触目惊心的具象痛感。
田小甜没有回答。她的视线低垂着,盯着自己沾满碳粉的手指和地上那座越来越高的笔屑小山。沉默在光线里发酵,只有远处同学铅笔摩擦纸面的沙沙声传来。
“我爸,”小甜终于开口,声音如同从砂纸摩擦的缝隙里挤出来,轻得近乎耳语,却又沉甸甸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医院,又下催款单了。”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拿起一支削好的炭笔,那尖锐的黑色笔尖悬在纸上画着的巨石上方,仿佛下一秒就要用尽全身力气刺下去,将那沉重的意象戳穿一个洞。
沈柠一下子明白了。艺考在即,北京那几家顶尖美院令人咋舌的考前班费用像一个无底的深渊。而田叔叔那张曾经总是带笑、让她觉得像憨厚小熊的脸孔,似乎已被记忆中的消毒水气味和惨白的病房墙壁侵蚀,变得遥远而灰败。她想起半个月前去医院探望时那惊鸿一瞥:病床上瘦得脱形的男人,氧气面罩下急促起伏的胸膛,以及床头柜上那张印着刺眼红字的账单。当时小甜强笑着解释“还好还好”,此刻想来那笑容里全是细小的裂缝,只是她那时被学校联考的紧张氛围蒙蔽了眼睛,竟没有深究。
现实的巨轮,正无声而冷酷地碾过这个渴望追逐色彩的女孩的梦想之路。那画中石头下挣扎的人影,不再只是神话人物,就是田小甜自己。
一种尖锐的心疼和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沈柠的心脏。她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冰冷的玻璃罩子,能看到罩子外朋友窒息的痛苦,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这些日子在顾教授那里习得的“思想武器”,如同儿童手中的木剑,面对这堵冰冷沉重的现实之墙,连一丝划痕都无法留下。哲学的光照进了幽谷,却无力驱散浓雾,只能让她更清晰地看到岩石的嶙峋和挣扎者的绝望。
“荒谬,”田小甜忽然抬起头,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倏然被点燃了,不再是熄灭的灰烬,而是一种混着悲怆、不甘和愤怒的燃烧火焰。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火淬炼过的嘶哑,狠狠撞击在空旷的画室里,惊得角落里的一个女生笔下一滑,橡皮擦啪嗒掉在地上。“柠柠!这不荒谬吗?”她的手指猛地指向画纸上那渺小的人影和庞大的石头,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我他妈每天削了无数铅笔,画了成吨的废纸,练习册堆起来比我人还高!可结果呢?这块巨石——钱!钱!钱!——就悬在头顶!它不讲道理,它不管我流多少汗多少血!它不会因为我画的苹果颜色正了一点就消失!艺术?前途?在它面前就是个屁!”
加缪冰冷的话语,经由小甜被现实炙烤得滚烫的吼叫重铸出来,带上了令人心悸的温度和分量。哲学不再是顾教授信纸上优雅抽象的思辨游戏,它在此刻喷涌的愤怒和绝望中显露出原始的、触目惊心的粗糙棱角。
“西西弗斯!我们他妈就是西西弗斯!”田小甜猛地从高脚凳上跳下来,动作快得像被烫到。她不再看沈柠惊痛的眼神,转身在凌乱的画具箱里粗暴地翻找,碳笔被碰撞得四处飞溅,发出噼啪的撞击声。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抓起一个扁平的金属颜料盒——那是她攒了许久零用钱、上个月才宝贝一样捧回来的新24色管状水彩,包装都还没舍得全拆开。
“这就是我的石头!”她喘息着,声音因激动而扭曲变形,眼神死死盯着颜料盒,里面仿佛包裹着是她沉重又虚幻的全部未来,“推上去!掉下来!再推上去!永远他妈到不了山顶!山顶……”她自嘲地低笑起来,那笑声干涩得像碎裂的砂石,“山顶在哪里?是央美?清华美?还是我爸健康的身体?哪一个是我今天削秃一百根铅笔就能推上去的?哪一个不是只要背后这根‘钱’的绳子咔嚓一断,就连石头和人一起砸下去,粉身碎骨?”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伴随着某种易碎品撕裂的脆响炸开。
田小甜高高举起那盒颜料,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地面!
颜料盒的金属边角撞在水泥地上的瞬间凹陷扭曲,里面崭新的、排列整齐的锡管颜料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像被引爆的弹药库,嘭然爆裂!鲜艳粘稠的色彩——那象征着光、希望和创造欲的载体——如同被捏爆的内脏,带着令人窒息的绚丽和惨烈,猛地喷射开来!浓烈的钴蓝、刺目的柠檬黄、艳俗的玫瑰红、阴郁的普兰……混合着透明的甘油胶质,像肮脏又绝望的彩虹颜料瀑布,瞬间泼洒浸染了地面那堆削下的笔屑小山,也溅上了旁边画凳的木质腿脚和沈柠白色的帆布鞋帮。
小甜盯着那一片狼藉、正在缓缓流动蔓延的彩色废墟,如同在审视一个被自己亲手斩杀的幻觉。胸脯剧烈起伏着,脸上溅了星星点点的猩红,像几点凝固的血珠。她大口喘息着,额角的汗水和眼眶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无声地滑落到沾满灰尘的下巴。
沈柠像被钉在了原地。
刺鼻的颜料气味混杂着木屑和灰尘的气味,强势地涌入鼻腔。脚下鞋帮上那块猩红的印记,像火焰灼烧着她的皮肤。刚才田小甜那番带着血泪咆哮出的、用加缪包裹着现实痛感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粗砂的石子,在她脑中反复滚动、摩擦,留下清晰的刮痕。
那幅被遗弃在画架上的《荒谬之石》,在斜阳里沉默着,灰黑的线条死死压着渺小的人形。地上爆裂开的颜料残骸,粘稠地混合着木屑和碳灰,正在失去原本艳丽的生机,凝结成一片斑斓而肮脏的绝望沼泽。
哲学是什么?沈柠想。是顾教授信件中严谨优雅的思辨?是林哲远缜密推理的思维游戏?是她自己曾为之欢欣鼓舞的、足以撬动日常困境的某种锐利工具?
现在她明白了,它也可以什么都不是。当你最亲密的朋友被现实的巨石压得骨骼咯吱作响,被荒诞的命运绳索勒到窒息时,你手中所谓的“智慧之语”,苍白如纸。它不能填平缴费单上的数字鸿沟,不能修复一个被重病摧垮的家庭,甚至不能拂去眼前这片颜料废墟,让那个支离破碎的希望幻景重新粘合起来。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无力感。它不是来自对理论的困惑,而是来自对坚硬如铁的现实的绝对碰壁。这堵墙太高、太厚,远超思辨所能想象的边界。当思辨这盏灯照向无底的深渊,看清的不是出路,而是更深邃的绝望。如同加缪所说,认清了这种荒谬,便是清醒,而这清醒本身即是深刻的痛苦。
这是哲学刺向她的第一把、真正的“小刀”。没有流太多血,却在心尖最柔软处捅开一个冷飕飕的洞。
画室里死寂得如同真空。阳光依旧在流淌,空气里的尘埃依旧在光柱中跳舞。角落里那两个被惊呆的同学早已悄然离开。田小甜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站在那片被她亲手制造的、粘稠的彩色废墟边缘,弓着背,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不再是狂怒的火山,而是被绝望熔岩烧穿后的、无声的灰烬在坍塌。
沈柠动了。她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她知道此刻语言的无力正如哲学在这荒谬场景前暴露的苍白。她只是走上前,蹲下身,用书包侧袋里备用的厚纸巾,小心地、沉默地擦拭着自己鞋帮上那点猩红的颜料。颜料尚未干透,印子黏腻顽固,如同这烙印在心头的无力感。她擦得很仔细,像是在进行某种徒劳而必要的仪式。
她伸手去抽更多的纸巾,想递过去给小甜擦掉脸上那些刺目的色彩斑点。手臂抬起的一瞬,触到口袋里那张硬硬的卡片——那是她今早收到的最新一张顾教授的信笺,上面印着苏格拉底那句著名的“认识你自己”。冰冷的油墨字在隔着布料摩擦着她的手指。
她突然想起几天前和顾教授的一次讨论,讲到苏格拉底的提问法如何像产婆术一样催生知识、助人祛昧。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笃定睿智的光,仿佛真理终将在剥丝抽茧的诘问中显露真容。
此时此地,看着眼前这片狼藉、看着小甜那绝望而孤立的背影,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心底尖锐地响起:
“认识你自己?认识这深陷泥沼、绝望挣扎、被巨石压得喘不过气的你自己?然后呢?”
然后呢?
这张精致的信笺卡片,此刻竟在口袋里发出无声的嘲讽,变得如此讽刺而沉重。
沈柠缓缓站起身,手指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卡片,纯白光滑的纸面上,“认识你自己”几个字清晰而冰冷。她没有再看它,手臂微微抬起,似乎想要将它直接丢进那片污糟的颜料木屑堆里,如同丢弃一个在此刻失效的幻觉咒语。她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画室内凝结的空气沉重地压迫着耳膜,只有窗外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轻轻拍打在玻璃窗上。
风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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