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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债
父亲的血书!桓济!
王劭那张冰冷的脸和那句如同诅咒的“好好活着”!
巨大的生存渴望和对真相的执念,如同两条冰冷的绞索,瞬间勒断了最后一丝犹豫!杨容姬眼中那剧烈的挣扎,如同被狂风吹熄的残烛,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猛地闭上眼,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双手捧住那只破陶碗!滚烫的碗壁灼痛了她冰冷的手心,她却浑然不觉!如同濒死的旅人扑向最后的甘泉,她仰起头,将那浓稠、苦涩到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抖的黑色药汁,不管不顾地、大口大口地灌入喉中!
“咕咚……咕咚……”
粘稠的药汁滚烫地滑过食道,带来剧烈的灼烧感,霸道地冲刷着她干涸的喉咙和空瘪的胃囊。那苦味是如此浓烈、如此纯粹,仿佛浓缩了世间所有的绝望和怨恨,瞬间麻痹了她的味蕾,直冲天灵盖。
她强忍着翻江倒海的呕吐欲,死死咬紧牙关,喉结剧烈地滚动着,直到碗底最后一滴粘稠的黑汁也被她艰难地吞咽下去!
“呃……”空碗脱手,掉落在干草堆上,发出沉闷的轻响。杨容姬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霸道而诡异的热流,如同在地下奔涌了千年的岩浆,猛地从她腹中炸开,瞬间冲散了刚刚被勾起的寒煞阴气,蛮横地、摧枯拉朽般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这热流不同于“离火汤”的灼烧!它更暴烈!更蛮横!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毁灭气息,却又诡异地夹杂着一丝……阴冷粘稠的怨毒,如同烈火中翻滚着黑色的毒油。
“嗬……嗬……”杨容姬的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瞳孔骤然放大,视线在瞬间变得一片模糊、扭曲。眼前昏黄的油灯光晕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疯狂地荡漾、扩散、旋转!
库房内的一切——破败的墙壁、堆积的杂物、摇曳的灯火、靛蓝棉袄老妇那张模糊在光影中的脸——都如同被投入漩涡的碎片,飞速地旋转、拉长、变形。
时间感被彻底搅碎,空间感荡然无存。
她感觉自己被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充满尖叫和血腥的万花筒!
无数破碎的、令人窒息的画面碎片,带着刺耳的噪音和浓烈的血腥气,如同失控的洪流,蛮横地冲入她混乱的脑海!
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是皇宫?是……未央宫?巨大的盘龙金柱在视野中晃动,无数身着华丽宫装的身影如同受惊的鸟雀,在尖叫奔逃。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熏香,一个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女声在疯狂嘶喊:“……孽种!野种!污了……污了这宫闱清静!给本宫……杀!一个不留——!!”
逼仄!黑暗!冰冷!是……诏狱?还是掖庭深处?一双枯瘦如柴、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抓着一片破碎的、染血的明黄色……凤纹衣角?
一个同样枯槁、但明显年轻许多、眼神却充满死寂绝望的女人,被几个看不清面孔、穿着内侍服饰的人影粗暴地拖拽着!她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无声的悲鸣,眼睛死死盯着另一个方向——那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被一个穿着靛蓝色粗布衣裳、梳着双丫髻、身形稚嫩的……小宫女?死死抱在怀里,那小宫女脸上写满惊恐,却死死咬着下唇,一步步后退,退向更深的黑暗……
风雪!漫天风雪!还是这座倾颓的宫殿!只是……新一些?一个穿着靛蓝粗布棉袄、身形枯瘦、眼神却锐利如刀的中年妇人,跪在冰冷的雪地里。
她面前,一个穿着华贵、却已风烛残年、浑身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老太监,用鸡爪般枯瘦的手,将一枚小小的、温润的羊脂白玉佩,郑重地、带着一种近乎托付般的沉重,放入妇人颤抖的手中。
玉佩边缘的祥云纹,在雪光下清晰可见!老太监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反复叮嘱着什么,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悲凉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
黑暗!无边的黑暗!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还是这间库房,角落里蜷缩着那个如今佝偻如鬼的老妪,她那时……似乎还没这么枯槁?
眼神虽然浑浊,却充满了疯狂的、如同实质的怨毒!她死死抓着一个破旧的瓦罐,里面装着黑乎乎的药渣。她一边剧烈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咳出暗红的血块,一边用枯枝般的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在冰冷的地面上,一遍又一遍、疯狂地画着同一个扭曲的符号——那像是一个被刻意破坏的凤鸟纹样。
她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却充满了无尽诅咒的嘶吼:“……玉……我的玉……还我……报应……报应啊……都……都该……死——!!!”
“啊——!!!”
杨容姬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抛起,又重重摔落!她猛地睁开眼!
视线依旧模糊,剧烈地晃动着。汗水、泪水、甚至还有不知何时流出的鼻血,糊满了她苍白如纸的脸。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开来!腰腹间的伤口仿佛被投入了滚油和冰水交替浇灌,剧痛和诡异的灼热感交织肆虐!喉咙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那黑色药汁令人作呕的苦涩余韵!
幻觉……是幻觉吗?
可那血腥味……那尖叫声……那扭曲的凤纹……那枚羊脂白玉佩……那个抱着婴儿的靛蓝身影……还有老妪蘸血画下的诅咒符号……
一切的一切,都如此真实,如此……令人窒息!
“呃……呃……”她痛苦地蜷缩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抽搐。视线艰难地聚焦。
靛蓝棉袄老妇依旧站在她面前,距离很近。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她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此刻,那张脸上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或沉重,而是写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悲恸、释然、以及……更深沉疲惫的复杂神情。
她的眼角,竟然……湿润了。浑浊的泪水沿着深刻的皱纹沟壑无声滑落,滴落在她深蓝色的粗布棉袄前襟,留下深色的痕迹。
老妇没有看杨容姬,她的目光,越过杨容姬因痛苦而扭曲的身体,死死地、带着一种穿透了二十年时光的哀伤和……终于完成的解脱感,投向库房深处那片呜咽声已经彻底消失的黑暗角落!
杨容姬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不顾身体的剧痛和虚弱,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扭过头,顺着老妇的目光望去——
角落里,那个蜷缩了二十年、如同怨毒化身的佝偻身影……不见了!
不!不是不见了!
在刚才杨容姬因药力幻觉而痛苦翻滚时,那佝偻老妪似乎……也动了!
此刻,她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匍匐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枯瘦如柴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脸深深埋在地面的灰尘里。一动不动。
一股浓烈的、带着腐朽甜腥和铁锈味的……死亡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库房里所有其他的气味,沉甸甸地笼罩了整个空间!
她……死了?
就在杨容姬喝下那碗以她“心头血痰”为引的药汤的同时?
“阿婆……”靛蓝棉袄老妇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令人心碎的哽咽。她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蜷缩在地、无声无息的枯槁身影。
杨容姬僵在原地,身体因剧痛和巨大的冲击而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
老妇在佝偻老妪的尸体旁缓缓蹲下。她伸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般的悲悯,拂开老妪脸上散乱黏腻的花白头发,露出那张布满深刻皱纹、写满痛苦和怨毒、此刻却只剩下死寂和……一丝奇异平静的脸。
老妇的目光落在老妪微张的、干瘪的嘴唇上。那里,残留着一抹极其刺目的、暗红近黑的……血渍!粘稠、凝固,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这就是……那口淤积了二十年怨毒和痛苦的……“心头血痰”?它……出来了?在她死亡的瞬间?
老妇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拂过那抹暗红的血渍。然后,她收回手,没有再看地上的尸体,只是默默地、长久地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佝偻着背,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只有那无声滑落的泪水,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那被岁月和秘密压垮的、沉重如山的悲伤。
库房内,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沉重、都要令人窒息的死寂。
油灯的火苗在死寂中微弱地跳跃着,光线将老妇跪坐的剪影和地上那具蜷缩的枯槁尸体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两座沉默的墓碑。
杨容姬瘫软在冰冷的干草堆上,身体依旧因药力和剧痛而微微颤抖。但此刻,那深入骨髓的寒煞阴气,似乎真的……被彻底压制住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沉重疲惫的通透感,在体内缓缓流动。然而,这身体上的些许“好转”,却丝毫无法抵消灵魂深处那巨大的、如同黑洞般的茫然、恐惧和……冰冷的寒意!
刚才那些幻觉……是真的吗?
那个尖叫着“杀!一个不留!”的华贵女人……是谁?
那个被拖走的绝望女人……又是谁?
那个抱着婴儿的靛蓝小宫女……是……是她吗?
那枚羊脂白玉佩……与桓济的长命锁……究竟有何关联?
王劭……他在这一切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而这老妪……这用自己生命最后一口怨毒之血为她“解煞”的老妪……她又是谁?她等待了二十年的“解脱”……又是什么?
无数巨大的谜团,如同冰冷的锁链,一层层缠绕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投入巨大棋盘的蝼蚁,每一步挣扎,都只是在更深地陷入一个早已布置了二十年、甚至更久的惊天迷局之中!
“姑娘……”
靛蓝棉袄老妇沙哑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地底传来,打破了死寂。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背对着杨容姬,面朝着地上那具冰冷的尸体。她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单薄而沉重。
“阿婆……她姓卫。”老妇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二十年前……她是……先帝最宠爱的……卫婕妤……身边……最信任的……梳头嬷嬷……”
卫婕妤?!
先帝宠妃?!
杨容姬的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震惊让她几乎忘记了身体的疼痛!她猛地想起幻觉中那个被拖走的绝望女人!难道……难道那就是……
“那场宫变……血洗玉芙宫……”老妇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时光磨砺出的麻木,却依旧能听出深藏的颤栗,“卫婕妤……和她刚出生……不足百日的……小皇子……都……没能活下来……”
玉芙宫!血洗!小皇子!
幻觉中那刺鼻的血腥、奔逃的宫人、疯狂的尖叫……瞬间有了出处!
“阿婆……她侥幸……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抱着婕妤临死前……死死攥在手里的一片……破碎的……皇后……凤袍衣角……”老妇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怨毒,如同淬了冰的刀,“她看到了!她亲耳听到了……那个毒妇……下的……绝杀令!”
皇后?!凤袍衣角?!
杨容姬浑身冰冷!父亲血书上那个被反复涂抹的名字……王劭冰冷的警告……指向的……难道真的是……?!
“她疯了……”老妇的声音重新变得低沉,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带着这滔天的血仇和怨毒……她躲进了这冷宫最深的角落……像条见不得光的毒蛇……一躲……就是二十年……”
老妇缓缓转过身。她的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下深刻的疲惫和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那双锐利如余烬的眼眸,此刻如同两口枯井,沉沉地、深深地望进杨容姬惊骇茫然的眼睛里。
“她等啊等……等一个能承受她这口浸透了二十年怨毒心血的人……”
“等一个……能把这血海深仇……带出去……让那九重宫阙之上的……毒妇……血债血偿的……人!”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重重地落在杨容姬身上,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沉重和……最后的托付。
“姑娘……”
“这口‘血痰’……拔了你的寒煞……”
“也把这……二十年的……血债……”
“烙……在……了……你……身……上……”
“……烙……在……了……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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