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娘娘的二嫁生涯

　　珠帘如挂线的细雨，斜斜相撞。屋外浓黑的天，雨已转小了，西窗下的案几，插瓶的花艳艳开着，芬芳馥郁，不远处，古朴香炉散着袅袅青烟。

　　涂有清油的窗下，尚后支开窗户，霎那间，扑了满怀的风。

　　风有一丝凉，大抵是掺杂了雨丝。

　　手伸出窗户，她虚虚抓取，却只有三两雨滴。

　　身后有脚步响起，回眸，是孙嬷嬷送了茶盏过来，“娘娘，今年新下的碧螺春，皇上只送了坤宁宫和慈宁宫，连宣明宫都无。”

　　抹掉雨滴，尚后接过茶，还未入口，便道：“皇上晚上会用茶，别忘了送些过去。”

　　见娘娘还记挂皇上，孙嬷嬷心中不由感慨。这帝后二人自幼相识，明明相知相惜，彼此有情，为何就时好时坏？

　　有情人，天注定。

　　嬷嬷不合时宜想，他们大抵……差了截缘分。

　　“娘娘待皇上真是关心备至。”

　　提了提茶盖，尚后抿口茶，苦涩一笑，“嬷嬷，宫里的人，谁待皇上都是关心备注。”

　　“宫里的人，荣辱、性命、家族，都系在皇上一念之间，大家都努力讨好，小心奉承。本宫待皇上再好，于他而言，不过寻常罢了。”

　　孙嬷嬷蹙眉，举壶又斟茶，边道：“娘娘今晚，感伤许多。”

　　尚后勉强笑之，身子朝后仰，三千青丝如瀑而下，尽数落于鎏金凤首。

　　乌发遮住了凤凰的眼睛。

　　晃神片刻，她道：“皇上唇角的伤，你也看见了。”

　　那明晃晃的伤口，自然没法忽视。

　　孙嬷嬷暗自叹气，这伤疤来源，皇帝并未搪塞解释。但宫里的人，眼毒着呢，个个生了七窍玲珑心。

　　前脚进蓬莱宫，皇上还好好的，可后脚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唇上多了道疤，谁不多想。

　　拨掉香炉死灰，沉水香继续燃烧，烟雾缭绕中，她重新戴上簪子。想了想，她开口宽慰道：“娘娘，李氏争气，待她有孕，若能诞下皇子，抱到您膝下养着，咱们便不用忌惮宣明宫了。”

　　尚后以胳膊撑头，神色略带几分颓靡，“你说的本宫何尝不知道，但本宫这心里空落落的，觉得难受。”

　　“娘娘……”孙嬷嬷抿唇，劝道：“皇上不过将她当成个玩意儿。”

　　皇后心思，她都明白。李氏，是娘娘送给夫君的玩意儿，而一件玩意儿，只能做附庸。若李氏没那么能干，宠爱全靠皇后颜面得来，娘娘便会好受许多。

　　可眼下，李氏的宠爱出乎意料，越出了皇后颜面之外，这多余的恩幸，像一个巴掌，狠狠扇向皇后，打的她心生妒忌。

　　忧她无宠，又怕她太得宠。

　　尚后苦笑道：“玩意儿？皇上的玩意儿不少，但心爱的却弥足珍贵。”

　　“本宫有种预感，若是放任她，早晚有一天，会不受控制。”

　　孙嬷嬷哂笑，斩钉截铁道：“她敢！后宫之中，谁敢违逆皇后？一个奴婢，父母双亡，只剩个穷困潦倒的弟弟，这样的家世，拿捏她轻而易举。”

　　顿了顿，她又道：“娘娘，皇上看重门庭，皇子怎能养在小门小户里。她能留住个公主，已经算万幸了。”

　　尚后轻笑摇头，“你不了解皇上，他这个人，肆意贯了，并不在意规矩礼仪。”

　　“门庭……”脸上的笑淡下，在缓缓升起的青烟中，一并隐去，盯着鲜艳的花枝，她双目恍然，怔怔道：“帝心，才是世上最大的门庭。”

　　好在……好在他是有心的，看重感情，靠着那些情谊，她便能一直稳坐后位。纵使谁再得宠，也撼动不得。

　　奈何，她还缺个皇子。或者说，宫里缺个与大皇子异母的男孩。

　　若要延续尚氏一族的风光，何氏的皇子就不能做太子。

　　尚家、何家，早已水火不容。

　　长吁口气，尚后搁下茶盏，目光坚定道：“不管怎样，李氏的儿子，本宫一定要亲自养着。”

　　闻言，孙嬷嬷露出势在必得的笑，“李氏若真为孩子好，便知道该怎么选。”

　　国朝向来立嫡立长，皇子记在皇后名下，名义上也算嫡子，倘若尚家全力扶持……

　　屋外，斜风细雨。

　　屋内，灯火可亲，映照出数枝雍容牡丹。一片簌簌声中，夜已然深沉，静谧安然。

　　皇城的夜，看似风平浪静。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爱之深，则顾之其周全。”阖上眼，她淡淡道：“本宫只要她第一个皇子，她若有福气，再生便是。”

　　“娘娘仁慈。”

　　……

　　看过涴儿跳舞，卫祎第二日过来时，还送了几件舞衣。

　　他选的浅色料子，有粉有蓝，流云薄纱的面料，襦裙式的裁剪，却更轻薄。裙身缀着一颗颗米珠，用线绣在了海棠花蕊一点。

　　行动间，人多了几分娇柔，就如枝半开的垂丝海棠，占了半数春色。

　　抱着裙衣，涴儿忍不住赞叹。针工局不愧是皇家御用，绣工当真精美。

　　卫祎盘坐在榻，得意道：“这些舞衣都是朕亲自选的。”

　　福了福身，涴儿笑着道：“嫔妾多谢皇上。”

　　卫祎眼角弯了弯，伸手将人揽在怀里，“你皮肤白嫩，人又年轻，穿粉白、月白最好。三月春日，海棠开的艳丽，衬时节，待到夏日，朕便让他们绣荷花裁衣。”

　　涴儿抱住他的腰身，不久，语气愉悦问：“您要不要看嫔妾跳舞？”

　　卫祎愣了愣，下巴抵在她的发间，手指捻着乌发缠绕，绕啊绕，缠了几圈，指节全是乌油油的发丝。末了，他道：“算了，朕送你衣裳是想哄你高兴，舞过几日再跳，咱们先吃饭吧。”

　　“……”

　　噗嗤，涴儿捂嘴笑了，“这时节春笋好，嫔妾晌午要了腌笃鲜，您可想尝尝？”

　　思忖片刻，卫祎道：“再让他们炒些米饭，加碗腌辣椒。”

　　“炒米？”涴儿抬眸，“加点腊肠碎更好吃。”

　　卫祎点头，干脆道：“就要腊肠炒饭。”

　　他说完，涴儿趿鞋下榻，找到宫人吩咐。尚膳监动作很快，一刻钟的功夫，饭菜热腾腾呈上。

　　掀了盖子，腌笃鲜里，笋白白胖胖、咸肉红润油亮、汤汁浓厚鲜香，令人食指大动。

　　卫祎洗干净手，撩袍而坐。一碗炒饭搁在右手边，仔细看去，饭中有青豆、腊肠丁，红黄绿都占了。

　　夹一口菜，塞一口饭，他眉毛扬了扬，“还是炒米吃着过瘾。”

　　涴儿盛碗汤递过去，笑道：“您尝尝这个汤，鲜的很。”

　　卫祎去接，指尖触碰到她的手，有些烫。

　　杏眼睁圆，她咬唇笑，挠了挠他，玉白手面顿时划出红痕。

　　像一尾调皮的鱼儿。

　　被调戏的卫祎蓦地醒悟，接着，狠狠瞪了她一眼，“别玩了，小心汤端不稳烫着你。”

　　“正经些。”

　　涴儿眨眼，收回手老实吃饭。

　　卫祎摇了摇头，端碗到唇边，汤才刚入口，便有浓郁鲜味席卷舌根。重重舒气，他夹了块笋，想来汤好喝，食材也不会差。

　　果然，脆嫩清香，嚼着微微嘎吱作响，若先吃炖烂的咸肉，这一口足以解腻。

　　皇帝容貌秀气，吃起饭却不扭捏，腌笃鲜多数进了他的肚子，所有炒米也吃的精光，除此以外，还有几道小菜。

　　怕他积食，涴儿不得不让人泡了消食的山楂茶，“皇上，这是山楂茶，嫔妾往里面放了些蜜，入口酸甜。”

　　山楂晾干煮烂，兑勺蜂蜜，酸中带甜，消食又开胃。平日吃多了饭，她总会喝一碗，不占肚子，也不会涨胃。

　　饱饭过后，卫祎噙茶漱口，再净了手后，忙不迭接过碗，一饮而尽。

　　“下回，端茶的事喊宫人做，你是主子，不必事事躬亲。”

　　他觑着女人神色，弯弯垂下的眼尾翘得如月牙，盛满湖光水色，湿漉漉的，蕴藏一抹不易察觉的小心。

　　像月牙上多了朵乌云。

　　涴儿眯眼，挥退宫人，扑进他怀中揉他脸，“皇上什么眼神，好像嫔妾小心眼一样。罢了，您不许嫔妾伺候，嫔妾还不稀罕呢。”

　　她是出身宫婢，但也没什么不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每天就是看书写字、插花女工、泼墨丹青。偶尔皇帝还能陪吃陪睡。

　　抚摸着他的脸，她觉得自己不亏，毕竟皇帝生的唇红齿白、貌若好女，身体更是年轻蓬勃，往那一躺，喜欢哼哼叫，跟小狗没区别。

　　面对个可怜兮兮的美人儿，涴儿真是忍不住想调戏。

　　啧，捞过他的发顶一通乱揉，就哼着歌拉他上榻。

　　“朕没别的意思。”卫祎亲亲她的眼皮，道：“就是怕你辛苦，让你做嫔妃是享福的。”

　　涴儿转头一笑，“嫔妾有分寸，再说，端茶递水是轻松活儿，途中还能趁机摸摸您的手，嫔妾乐在其中。”

　　“……”卫祎一噎，没话说了。

　　“晚上吃什么？”他面无表情岔开话题。

　　涴儿笑了，道：“嫔妾看食记时翻到了皮冻，有些犯馋，不如要一笼灌汤包子，再拌盘凉菜。”

　　卫祎应声，“都依你。”

　　“那再加些拌藕，要辣口的，吃着脆脆香香，适合下酒。其实，藕汤也不错，嫔妾喜欢吃排骨煨藕，用粉藕，文火炖个把时辰，咬上一口，又粉又糯。汤也甜，喝着有藕的清香，排骨更不必说，软烂脱骨。”说话间，涴儿靠着案沿，眼底满是笑意。

　　卫祎无有不依，全都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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