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碎片

　　雨季结束后的第七个清晨，阳光终于有了重量。

　　池序的笔记本摊开在窗台上，纸页被晒得微微发烫，边缘那些雨季留下的波浪形皱褶正在缓慢舒展。他推了推眼镜，调整测微计的精度旋钮，金属刻度尺反射的阳光在Amaranth的发梢上投下一道锐利的银线。

　　"88.9厘米。"池序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晨光中漂浮的尘埃，"日增长0.2厘米，恢复到雨季前水平。"

　　Amaranth坐在测量椅上，淡青色的长发垂落，发尾扫过地板上那圈阳光勾勒出的金色轮廓。他伸手拨弄测微计的刻度轮，发丝擦过金属表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像不像木马上的测速仪？"他突然问。

　　夏疏闻正在整理新到的医用橡胶制品，白大褂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蓝色的静脉血管。他的指尖在每种型号的包装袋上停留的时间分毫不差，听到问题后动作微微一顿。

　　"7号木马没有测速仪。"医生头也不抬地回答，声音平静得像无菌室的空气，"只有缰绳和铜铃。"

　　池序的钢笔尖在"木马"二字周围画了个虚线框，笔迹在干燥的纸面上格外清晰。阳光透过他的镜片，在笔记本上投下小小的光斑，那些被雨季泡皱的页码正在慢慢恢复平整，散发出淡淡的纸浆香气。

　　Amaranth忽然扯下一根掉落的头发，放在测微计的载物台上。发丝在放大镜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像一截被阳光穿透的青色琉璃。

　　"放大40倍。"池序调整目镜，"毛鳞片完整度92%，比雨季提高15%。"

　　夏疏闻不知何时站到了他们身后。医生的影子覆盖了半个测微计，白大褂口袋里传来橡皮筋绷紧的细微声响。

　　正午的天台像一块被烤热的铁板。

　　三把折叠椅呈完美三角形排列，中央是池序设计的"日光曝晒装置"——本质上是个绑满测量仪器的改良晾衣架。十二股淡青色长发被不同材质的发绳固定，在灼热的空气中微微颤动，像一组正在调音的竖琴琴弦。

　　"天然橡胶组表面温度已达42.3℃。"池序的太阳镜片上流动着数据屏的蓝光，汗珠顺着他的太阳穴滑落，在《日光实验日志》上洇出一个小圆点，"聚酯纤维组的紫外线耐受性超出预期37%。"

　　夏疏闻的医用记录板被晒得发烫。他正在绘制头发样本的光照反应曲线，突然发现Amaranth左手腕内侧有个浅浅的环形压痕——是长期佩戴橡皮筋留下的印记，形状像个褪色的数字7。

　　"会消失吗？"Amaranth注意到他的视线，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那个痕迹。阳光在他的指甲上折射出细小的光斑。

　　医生拿起红外线测温仪，红色光点落在压痕中央。"角质层代谢周期是28天。"仪器发出滴滴声，"理论上..."

　　"我的头发28天能长5.6厘米。"Amaranth接话，一缕发丝被热风扬起，扫过夏疏闻的手背，"池序上周才算过。"

　　池序的太阳镜滑到鼻尖。他在日志上画了条突然上扬的曲线，笔迹穿透了三层纸页："实验对象出现自主记忆调用，准确率100%。"

　　一阵热风掠过天台，晾衣架上的发绳相互碰撞，发出风铃般的清脆声响。Amaranth忽然解开最左侧的那股头发，淡青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散开，像一泓突然获得自由的泉水。

　　"这根断了。"他举起发绳，医用橡胶表面已经出现细小的龟裂，"和雨季那天一样。"

　　夏疏闻的钢笔在记录板上停顿了一秒。墨水在高温下迅速干涸，留下一个残缺的句点。

　　月光像另一种形态的日光，把走廊晒成银白色。

　　夏疏闻发现值班室的门把手上挂着一袋淡粉色的干燥剂，包装上画着池序风格的简笔画：三个火柴人围着个放射状的小太阳。硅胶颗粒吸饱了水分，从透明变成了少女腮红般的颜色。

　　病历本摊在桌上，最新一页贴着当天的头发样本——用医用胶带固定的一小缕淡青色发丝。医生举起放大镜时，听见窗台传来指甲刮擦玻璃的声响。

　　Amaranth蹲在窗外防火梯上，长发从肩头倾泻而下，在月光中像一匹静止的瀑布。他手腕上缠着今天耐热测试的冠军，那根深蓝色医用橡皮筋在黑暗里泛着微弱的光。

　　"池序说今晚湿度只有30%。"他的手指拨弄着橡皮筋，发出细微的振动声，"适合晒星星。"

　　夏疏闻的钢笔在指间转了一圈。月光透过窗框，在病历本上投下清晰的条纹阴影。他想起黑色笔记本里那些被雨季泡皱的星图，想起Amaranth总说7号木马能望见仙女座，想起池序计算过的月光对头发生长的0.003%影响率。

　　"不是晒。"医生最终说道，推开窗户让夜风涌入，带着干燥的梧桐叶气息，"是观测。"

　　Amaranth的笑声混着橡皮筋弹回的轻响，消失在医院顶楼的风里。夏疏闻的钢笔不知不觉在病历本上画了三条平行线，像晴雨表上终于稳定的气压线。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池序抱着他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走来，散热扇嗡嗡作响。他的眼镜片上反射着月光，镜框上别着的五袋干燥剂像某种古怪的科学勋章。

　　"紫外线指数归零。"池序的声音混着键盘敲击声，"建议进行夜间样本采集。"

　　夏疏闻看着月光中两人的剪影——Amaranth的长发被夜风吹起，缠绕在防火梯的铁栏杆上；池序的眼镜链随着打字动作轻轻摇晃，在墙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他的钢笔继续移动，在三条平行线旁写下：

　　"观察记录：晴雨线趋于稳定。建议维持当前治疗方案。"

　　墨迹在月光下慢慢干透，像一条终于愈合的细小伤口。

　　翌日清晨，护士站的除湿机重新开始工作。

　　池序发现Amaranth的枕头上整齐排列着十二根橡皮筋，按昨天的测试结果从优到劣排列。最优的那根深蓝色医用橡皮筋被单独放在病历本上，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夏疏闻的白大褂口袋里，那本黑色笔记的某一页被悄悄撕下，折成了一只小小的木马。木马的鬃毛是用淡青色发丝缠绕而成的，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雨季终于彻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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