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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腊月廿三,小年。
紫禁城的雪断断续续下了半月,终于在午后天光放晴。慈宁宫庭院里的积雪扫出几条干净的石径,檐下冰棱开始滴水,嗒,嗒,嗒,敲在青砖上,有种催人心跳的规律。
暖阁里,李明徽正看着冯保呈上来的密报。
不是奏章,不是塘报,是一份名单,和名单后附着的、密密麻麻的考评与批注。
名单分三列。
第一列是“可用之臣”:周思敬(监察御史,刚调回京)、沈恪(鱼台知县,考绩上上)、王国光(户部尚书,张居正改革核心支持者)、梁梦龙(吏部侍郎,清丈干将)……每个名字后都跟着简明扼要的评语:“清正敢言”、“实务干才”、“精于财计”、“善抚地方”。
第二列是“需观之臣”:大多是各地巡抚、布政使,在清丈和新政中态度暧昧或偶有拖延,但尚无明确劣迹。评语谨慎:“观望”、“圆融”、“需鞭策”。
第三列……最短,却最重:“蠹虫待除”。只有五个名字,后面附着东厂查实的罪证:贪墨军饷、私占皇庄、勾结盐商、纵奴行凶。每个罪名后面,都跟着触目惊心的数字。
“都查实了?”李明徽放下名单,声音平静。
“人证、物证、账目,俱已密存。”冯保躬身,声音压得极低,“随时可以呈递有司。只是……这五人里,有两个是靖难勋贵之后,一个是李太后您的远房表亲,还有两个,在朝中门生故旧众多。”
“勋贵?亲戚?”李明徽冷笑一声,指尖划过那两个名字,“英国公府前车之鉴犹在,看来有人是觉得,哀家的刀不够快。”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阳光刺眼,雪光映得她面色愈发白皙,也衬得眼底那抹决绝愈发清晰。
“冯保。”
“老奴在。”
“去请皇帝来。就说哀家这里,有份‘年礼’要提前给他看看。”
朱翊钧来得很快。
他穿着常服,肩上的伤已好了大半,只是动作间仍能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进了暖阁,先给母亲请安,目光便落在炕桌上那份摊开的名单上。
“母后,这是……”
“坐。”李明徽示意他坐下,将名单推过去,“看看。这是你张先生推行新政这两年,朝中和地方上,哪些人在出力,哪些人在敷衍,哪些人在挖墙脚。”
朱翊钧低头细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看到第三列时,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少年人特有的、尚未完全学会掩饰的怒意:“他们……竟敢如此?!”
“有何不敢?”李明徽端起茶盏,语气平淡得像在说窗外天气,“你张先生在前头开山铺路,他们在后头凿洞偷粮。路铺好了,功是朝廷的;路塌了,罪是张先生的。这生意,稳赚不赔。”
“那便办了!”朱翊钧一掌拍在炕桌上,震得茶盏轻响,“证据确凿,按律严惩!”
“按哪条律?”李明徽反问,“《大明律》里写明了贪墨百两以上者斩。可这些人,哪个不是上下打点、左右勾连?真要彻查,牵出的何止这五人?届时朝堂震动,边关不稳,新政还推不推?你张先生还改不改?”
朱翊钧怔住了。他看着母亲平静的脸,忽然想起扬州平山堂前那一刀——明晃晃的刀好挡,藏在笑脸下的刀子,才最难防。
“那……难道就任由他们蛀空国库、鱼肉百姓?”
“当然不。”李明徽放下茶盏,目光如炬,“但要动,就得一动到底。不能只砍几根树枝,要连根刨了这棵树下的腐土。”
她指向名单第一列:“这些人,是你张先生遴选、提拔,在新政中证明过才干和操守的。但他们现在要么官卑言轻,要么身处闲职,要么……像周思敬这样,因为太敢说话,被调回京‘冷一冷’。”
她又指向第二列:“这些人,心思活络,风吹两边倒。你强,他们便跟;你弱,他们便跑。但用好了,也是助力。”
最后,指尖重重落在第三列那五个名字上:“至于这些蠹虫——他们之所以敢肆无忌惮,是因为背后有网。这张网,用了几十年织成,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朱翊钧顺着母亲的思路,脑中飞速运转:“所以……不能只打虫子,要破网?”
“对。”李明徽眼中露出赞许,“但要破网,不能硬撕。得先找到网的结点,一根根剪断,最后轻轻一挑,整张网就散了。”
她拿起笔,在纸上画了几个圈:“第一个结点,在京营。勋贵子弟多挂名于此,吃空饷、占屯田,是他们重要的财源。第二个结点,在漕运。粮船过处,大小关卡,层层剥皮。第三个结点……在盐课。盐商与地方官勾结,私盐泛滥,官盐滞销,国库损失何止百万。”
朱翊钧盯着那三个圈,忽然问:“张先生知道这些吗?”
“他当然知道。”李明徽轻叹,“但他分身乏术。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整顿吏治、应对边关……哪一件不是千头万绪?他纵有三头六臂,也顾不过来所有暗处。”
“所以母后……”朱翊钧明白了,“您要替他,清一清这暗处的战场?”
“不只是替他。”李明徽看着儿子,目光深远,“是替你。你是皇帝,这江山将来是你的。有些脏活、累活、得罪人的活,张先生可以替你扛一时,但不能扛一世。你得学会自己拿刀,自己看清哪里该砍,哪里该留。”
她将名单重新折好,塞进儿子手中:“这份名单,你收好。怎么用,何时用,你自己决断。母后只提醒你一句——刀出鞘,就要见血。要么不动,要动,就得让所有人看清楚:这大明的天,到底是谁说了算。”
朱翊钧握着那份薄薄却重若千钧的名单,手心微微出汗。他想起张居正信中所言“帝王之术,不在制衡,在驾驭”,想起母亲那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现在,他要学的,是“挥刀”的学问。
“儿臣……明白了。”
“还有一事。”李明徽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这是江陵今早送来的。张先生的父亲……病重。”
朱翊钧心头一震,急忙接过信。信是张居正之弟张居谦所写,言辞恳切,说老父年迈体衰,入冬后一病不起,恐时日无多,盼兄长能归家一见。
“张先生知道了吗?”
“应该还不知道。这信是直接送到慈宁宫的。”李明徽缓缓道,“按制,父母丧,官员需丁忧二十七个月。张先生若得知消息,必会上疏请归。”
朱翊钧脸色一白:“那新政……”
“新政不能停。”李明徽斩钉截铁,“所以,不能等张先生自己提。”
她看着儿子,一字一句:“你要主动下旨,准他回乡省亲,侍奉老父。不是丁忧,是特旨恩准的‘归养探亲’,期限……由他自定。”
朱翊钧愣住了:“这……符合祖制吗?”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李明徽重复了他曾对张居正说过的话,“张先生这一走,朝中那些牛鬼蛇神必会蠢蠢欲动。所以在他走之前,我们要把该布的棋布好,该清的场清干净,让他能安心离开,也能放心回来。”
她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空白圣旨:“来,母后教你,这道旨该怎么写。”
腊月廿五,大朝。
这是年前最后一次大朝会,本应走个过场,颁些赏赐,说些吉祥话便散。可当百官山呼万岁、依次奏事后,御座上的少年天子却没有如常叫起。
“众卿平身。”朱翊钧的声音透过冕旒传来,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他缓缓站起,左手仍虚按御案——这个细微动作,让不少老臣心头发紧。皇帝受伤后,这个姿势几乎成了他发怒或下重手的前兆。
“今日,朕有几件事要宣。”
殿内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第一件,宣大边镇雪灾,军民困苦。朕已下旨,从太仓拨银二十万两、粮十万石,即刻解送。凡有克扣、延误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户部几位官员,“斩立决。”
“第二件。”朱翊钧从冯保手中接过一份奏章,“监察御史周思敬,自请巡查漕运,革除积弊。朕准了。加右佥都御史衔,赐尚方剑,沿运河各府州县,凡漕务相关,皆可先斩后奏。”
殿内嗡地一声。尚方剑!先斩后奏!这等于把半条运河的生杀大权交给了周思敬,一个不过三十出头的御史!
几个漕运相关的官员脸色顿时变了。
“第三件。”朱翊钧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又拿起另一份文书,“鱼台知县沈恪,治县有方,考绩上上。擢升扬州知府,即日赴任。”
扬州!盐漕重地,多少人盯着这块肥肉!就这么给了一个毫无背景的七品知县?
“陛下!”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列,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漕运利益网中的重要一环,“沈恪资历尚浅,骤升四品,恐难服众!扬州关系重大,是否……再斟酌?”
朱翊钧看着他,忽然笑了:“不服众?那就让他做出政绩来服众。至于资历——”
他走下丹陛,一步步,缓缓走到那御史面前。十五岁的少年,个头已与对方相仿,那股自上而下的压迫感,却让久经官场的老臣下意识退了半步。
“张先生当年入阁,也不过四十二岁。按你们的‘资历’,他够格吗?”
轻飘飘一句话,却重若千钧。那御史脸色煞白,噗通跪下:“臣……臣失言!”
“起来。”朱翊钧不再看他,转身走回御座,“朕知道,你们心里不服,觉得朕年轻,觉得张先生专权,觉得新政太急。”
他站定,转身,面对满朝文武:“那朕今日就把话说明白——这新政,是朕要推的。这江山,是朕的江山。张先生是朕请来辅政的师长,不是你们可以随意攻讦的权臣。”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从今日起,凡阻挠新政、阳奉阴违、贪墨害民者,有一个,办一个。勋贵之后如何?皇亲国戚又如何?太祖皇帝的《大诰》里写得清楚: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嗡——”朝堂彻底乱了。这话太重,重得让所有人都头皮发麻。
而站在百官之首的张居正,自始至终垂目而立,纹丝不动。只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这不是皇帝在维护他。
这是皇帝在宣告——从此以后,新政是皇帝的意志,改革是皇帝的国策。他张居正,从“推行者”,变成了“执行者”。
看似退了一步,实则……是把他从风口浪尖,往后拉到了更安全的位置。
这孩子……真的长大了。
朝会散时,已是午后。
张居正随着人流走出奉天门,冬日的阳光刺眼,他却觉得心头一片滚烫。正要上轿,一个小内侍匆匆跑来:“元辅留步!陛下有请,文华殿后殿。”
文华殿后殿,暖阁里只皇帝一人。
朱翊钧已换了常服,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那份江陵来的家书。见张居正进来,他起身相迎:“先生。”
“陛下。”张居正欲行礼,被朱翊钧扶住。
“这里没有外人,先生坐。”朱翊钧引他到客位,亲自斟了茶,“今日朝上……朕的话,重了些。”
张居正摇头:“陛下威仪日重,是社稷之福。”
朱翊钧看着他花白的鬓角,忽然道:“先生的父亲……病重了?”
张居正浑身一震,倏地抬头:“陛下如何得知?”
“江陵来的家书,送到慈宁宫了。”朱翊钧将信推过去,“母后让朕转交先生。”
张居正双手接过信,指尖发颤。他快速浏览,看到“恐时日无多”几字时,眼眶瞬间红了。
“臣……”他喉头哽住,撩袍欲跪,“臣乞请陛下,准臣归乡省亲,侍奉老父……”
“朕准了。”朱翊钧不等他说完,便道。
张居正愣住了。
“但不是丁忧。”朱翊钧从案上取过一道早已拟好的圣旨,递过去,“是朕特旨恩准,先生回乡探亲,侍奉汤药。归期……由先生自定。”
张居正展开圣旨。朱笔御批,字字清晰:“……元辅张居正,忠勤体国,夙夜在公。今闻尊父有恙,朕心戚戚。特旨恩准归乡省亲,以全人子孝道。一应政务,暂交内阁协理。望卿早去早回,勿负朕托……”
不是冷冰冰的“准丁忧二十七个月”,是带着温度的“特旨恩准”,是“望卿早去早回”。
张居正捧着那道圣旨,手抖得几乎握不住。他抬头看向年轻的皇帝,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先生不必担心朝中。”朱翊钧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该布的棋,朕已布下。该清的场,朕会清理。先生回去,安心侍奉老父。什么时候觉得可以回来了,递个折子,朕派人去接。”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像是承诺,又像是誓言:“这新政,是朕与先生一起定的路。先生不在,朕会看着,不让它走偏。”
张居正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他伏地叩首,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臣……谢陛下隆恩!”
这一拜,不是臣子对君主的礼节,是师长对学生的托付,是老臣对少主的全然信赖。
朱翊钧上前,再次将他扶起。少年的手已很有力,稳稳托住了老臣颤抖的手臂。
“先生,”他看着张居正通红的眼睛,认真道,“快去快回。朕……等着先生回来,一起看这大明江山,海清河晏的那一天。”
张居正重重点头,泪水滴在紫袍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当夜,文渊阁的烛火亮到子时。
张居正在值房里,将未尽的政务一条条梳理,写成章程,交代给次辅吕调阳和几位信得过的阁臣。又将湖广、浙江、江西几处正在清丈的关键节点,写成密函,交代后续方略。
最后,他铺开一张素笺,给皇帝写信。
不是奏章,是临别的嘱托。
“陛下亲鉴:臣明日离京,归期未定。然心有数事,不得不禀……”
他写得很慢,一字一句,都是半生为政的心血凝结。写“清丈田亩,贵在持之以恒,切忌因阻而废”;写“一条鞭法,细则需不断完善,尤要防胥吏借折银之名盘剥”;写“边关军饷,务必按期足额,将士寒心,则国门危矣”;写“用人……当以实绩论,勿以门户取”……
写到后来,笔尖颤抖,墨迹淋漓。
最终搁笔时,窗外天色已泛青白。
张居正吹干墨迹,将信装入信封,又取出一物——是那本他少时手批的《资治通鉴》,早已翻得边角起毛,页页留痕。
他在扉页上,提笔添了一行小字:
“万历七年冬,臣居正奉旨归乡。此书留赠陛下,愿陛下以史为鉴,明辨是非,坚定初心。臣虽远去,此心常在。”
写完,他将书与信并置案头,用镇纸压好。
然后起身,环顾这间他待了无数个日夜的值房。书架依旧满当,奏章依旧堆积,那盆文竹……好像又枯黄了些。
他走过去,给文竹浇了最后一点水。
转身,吹灭蜡烛。
走出文渊阁时,东方既白。雪后初晴的天,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
张居正没有回头。
轿子缓缓驶离宫城,驶向朝阳门,驶向通往湖广的官道。
而此刻的乾清宫,朱翊钧站在窗前,望着轿子远去的方向,手中握着那本尚带余温的《资治通鉴》。
扉页上的字,墨迹新干。
少年天子翻开书,第一页,便是张居正少年时稚嫩却工整的批注:
“读史至此,常思:若得明主信之,贤臣辅之,何愁天下不治?”
朱翊钧的手指抚过那行字,久久停留。
然后,他提起朱笔,在旁空白处,郑重批下一行:
“朕得先生,幸甚至哉。愿不负所托,共治山河。”
笔落,天光大亮。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属于少年天子独自掌舵的航程,也正式启航。
前方有风,有浪,有暗礁,也有星光。
但他知道,有一盏灯虽然暂时远去,却已将前路照亮。
而他手中,已握紧了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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