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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渡,日升
“哈哈哈,此次不战则已,一战即胜!来,满上!”毡帐正中歪坐的男人举杯道。
身旁几个男人替他倒上酒,一言一语应和着。
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卷来,众人不由得都停杯看向帐外。
身着轻甲的男人从马上翻下,快步上前跪倒在地道:“那人已遁逃!”
所有人登时怒火中烧,几人冲上前就要打。
“慢!把我边营三十都带去追!”
“哼,早知就应先剁其足以绝后患。是我一时糊涂竟想以他为条件和汉贼划地。”男人将杯扔在一旁,紧锁双眉懊恼道。
“可汗息怒。此人虽逃了,但想这天地茫茫,青草遍野,如何能逃得开?”
这可汗生在早晨,得名萨仁满都拉。子继父业已有十二年。
萨仁满都拉以手抚腿道:“还是你周全。那大抵很快能寻回。”
与此同时,赵佩鸣正身披星空,伏地而行。耳边窸窣的只是草声与虫鸣,另有强烈心跳与喘息。
他接近力竭。但他更清楚生死今夜定的道理。
自己战败多次,被擒还是第一回,骂名耻辱他都受够了,心中的疲倦愈发蔓延。
他停下,将右耳贴在地面听,却愣住——追兵少说也要三四人才保险,可这马蹄声却异常整齐。
这马太快了,他心想。他无力隐蔽,只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此刻他止不住地粗喘着,如同斗狠的恶兽。
声音愈发近了,他蜷身准备跃起,却发现那马并无人驾着。
赵佩鸣眯起那双充血的眼,从昏黄中捕捉到一抹白。这是——是那匹失路之马。
他不知要用什么心情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他有一瞬只觉得是自己下了阴曹地府,才见到与自己共同征战的小友。马儿蹭上前,俯首在他身上嗅。这清晰的酥痛敲醒了这场梦。赵佩鸣身上的伤开始崩裂。
马儿侧倒在地上,他本能地将身子挪到马背处,摸索鞍上的绳,堪堪将自己绑上去,后伸手环住马颈。
马儿缓缓跪起,赵佩鸣则是随着颠簸。但他抓住了。
赵佩鸣只觉得自己如临火海,身下也淌着温热的河。他耳边又出现了乳娘唱的小调,又感觉有小虫在啮他的指。这时大地才真真正正地颤抖起来,这时来的才是追兵。
马儿奔跑起来,远处人声又变得模糊。
终究还是马儿更胜一筹,几只毒箭竟都躲过了,跑进密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
“我才刚来一日,便有人急着送我走了。”江珩从囊中掏出三片精亮的铁刃,用手在桌上理整齐,指腹按住,将它们推向赵宸。
赵宸骤然发怒,摔了碗筷道:“谁人如此胆大包天!”说罢,环视一周。
江珩笑道:“大人莫急,”他微微露出些忧伤神色,“我不过草芥,能借机与辅侍一见,旁人妒我也是理所当然。”
“这几日伺候江公子饮食者,无论有无异心,立即处死。”赵宸厉声道。
“大人手下留情。”江珩微倾上身道。他根本没料到赵宸下手如此狠绝,听到处死二字后手下留情几乎是脱口而出。
赵宸心中疑惑,将那刀片出示给自己又面露悲色,难道不就是想让自己杀鸡儆猴么。正想着,赵宸抬手制止侍卫,转头给江珩眼神。
江珩提衣起身道:“侍饭者无错,何必尽诛之?”
“这是何意?”赵宸问,心想江珩既未选择私了,定然想要自己做主替他杀了这群人以除后患,可如今却又求起情来,实在反常。
江珩手指那三片铁刃道:“妒忌之情人皆有之,只是某些恰体现得明显罢了。如今不分善恶乱杀一气岂不更惹人心惶惶?”
赵宸笑道:“不曾听闻。我素来以严法治家,辅之以德化,如此也十余年不曾断。他们畏法畏刑不畏宽。”
江珩拱手:“如今不尽太平,更需仁德抚慰人心。”
赵宸摇头:“非也,正因不太平,才应主严法约束。”
“大人可曾见黎民维生?天旱地荒却重税,民不反岂是惧重刑?唯兵不利时不和而已,”江珩仍躬着身,“若他们有兵戈铁甲,恐改朝换代也大有可能。”
这时闪出一人为赵宸递上新筷,趁机附耳道:“辅侍莫要听信此人花言巧语。”
赵宸自然是不信江珩的,此人一点,自己倒是敲定原意。正欲开口,忽然几个手托玉盘的侍女匆忙进殿,踉跄着跪倒在地,口中只求赵宸放过她们。另有几庖似是闻声赶来,一同跪着说自己侍奉江珩如同待赵宸一般不敢怠慢。顿时整个厅堂变得吵吵嚷嚷,侍卫急着撵他们出去,可一想到自己也可能被一气处死却不能求情,不由得都迟疑起来,推推搡搡硬是没真赶人走。
赵宸面前乌泱泱一片,饭自然难以下咽,手上玉箸也撂在了一边。
江珩缓缓走到这群人面前,垂眸看着他们。侍卫本在假意驱赶,见到江珩走来,都停了动作,单膝跪至一侧。他们闪开后,中间的侍女良庖畏畏缩缩抬头,正对江珩眼神。他们神奇般停了抽咽,转而低头伏地。江珩这才转身,掀起袍子颇体面地跪在这群人面前,再度拱手求情。虽身与气质足见公子特色,但已然褪去傲然挺拔之气概。
赵宸心觉好笑,江珩这法子是老一辈常用的,他演得倒真,确实是个好料子。只是在他赵宸面前还是显得有些拙劣。但赵宸却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话也一样既直又快。
“江公子,演足了就起来,跪坏了身子,我恐难与江国相交代。”
“倘我只为夺得支持,何必用如此伎俩。一来,得与我再无交情者之信任尊崇实于我无益,二来,我此举在辅侍看来应大多是逆反而非仁德之举,想凭此获大人喜爱更是吹网欲满。”
赵宸招近卫到自己身边,顺手从近卫腰侧拔出宝剑,剑锋直指江珩下颌一侧。眯眼道:“好,如今以你一人命偿你身后之人命,如何?”侍卫们都怕极了赵宸真会杀江珩,纷纷要阻止,但近卫自知赵宸性格,只眼神警示其余人不要起身。他这一瞪,躁动又沉下一波。
江珩侧头露出更多脖颈,细细道来:“在下贱命,无论是平欲加害于我者之妒火,或是使善者得以安身,都不算白白断送,如此,可杀。”
“何来贱命?”赵宸疑惑道。他知江珩确是义士,底细自然也在见面前就查清了,如今十分欣赏他,此举只顺势助他清除旁人妒忌罢了。
江珩闷声道:“三年不中,遭人陷害,风尘来往,布衣耕锄。”
众人听了跪在后面暗使眼色。赵宸见状将剑撇给近卫道:“心有大志,则不为贱命!”说罢起身亲自去扶。
满厅的人听了这话分明就是说给自己的,不禁沉吟。近卫看着江珩,心想这人一副亦正亦邪的长相,还真是有颗玲珑心。
此时一人小步上前与赵宸耳语片刻,赵宸骤然瞳孔紧缩道:“再探。”目送那人离去,赵宸有些心力憔悴,缓缓入座,又抬头对众人道:“都下去吧,今日蒙江公子为你等求情,此后更要好好相待,不负今日恩情。”人们都听在心里,默默退下。
江珩也正要离去,赵宸却叫住他道:“我儿赵佩鸣曾报信说欠你一马至今未还,如今可还了?”
江珩停顿一瞬,摇头。紧接着道:“赵公子为有信之人,已以马相抵。”赵宸听到这,叹道:“可是赤霄?”江珩点头。赵宸道:“罢了罢了,小儿一向意气用事,宝马相抵,此次定然,唉,真是……奇耻大辱。”
江珩推测赵宸所担忧之事定与赵佩鸣相关,便缓缓道:“赵公子有枭雄之姿,定能化险为夷。”虽这么说着,江珩却也担心。大昭绝不能失去此位大将。
此时又一使者来报,赵宸听罢骂道:“混账!快派人向边关接应!”他怒目圆瞪,称得上凶神恶煞。使者哪见过如此气焰,吓得一跌一撞跑出厅堂。
江珩见赵宸没有赶他走的意思,便行礼道:“大人莫急,且与我说来,多一人分忧。”
赵宸瞟了江珩一眼,正对上他坚定眼神,有些动摇,但碍于情面,仍是道:“不值一提。”江珩听了,未再多言,借口离去。
走在连廊中,江珩心乱如麻,自己如今毫无退路——想再回到从前是绝无可能,可向上走,也发现自己只是在绝路前被追赶着徘徊。忽远处有人大叫,江珩循声望去,是自己那黑背信鸽惊扰人群。江珩接了信,随手掏出喂鱼的食料给了鸽子。他展开信卷,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
村中急务公子速归
江珩隐约觉得奇怪。自己动身前安抚民众,他们若只是思念或缺人手,在金韬的反对之下也定不会贸然传信,但既然来信,必是有了大事须他定夺。想到这,江珩加快步伐,移至自己偏屋中,收拾起包袱来。门外侍女一看情况有变,忙立在门口道:“辅侍有命,未经允许,公子不可擅自离开。”
江珩早有准备,微笑道:“姑娘放心,在下一定与辅侍相告。”他的确没想偷偷离开,信任一旦赚得,定要守到最后。
江珩想起赤霄还在郭政府里,便托人报信给郭政,贿赂了些银子,这才将马带回。
江珩穿戴整齐,饱餐后来到赵宸殿中道别。赵宸一见他这阵仗,知道他下定决心,便道:“是半日花递信来了吧。”
“在下自知四海之内辅侍之手无所不及,只看过便回,不做久留。”江珩道。赵宸便指了一人路上相护——既是防他变节,也是防他被傅琴湘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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