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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动心
怎么形容这件事呢?
对路拾萤来说,这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而对于宋敬原呢?
古人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宋敬原臊得说不出话,接过春舟阁,落荒而逃上了楼。好心拿上那条路拾萤用过的脏毛巾,洗干净晾着。
请吃糕点这件事他一直只当路拾萤哄小孩,早就忘到脑后,可没想到,许诺的人却还记得。于是水龙头哗哗地放着水,镜子里宋敬原的脸也一红一白。
宋敬原思考许久,终于良心发现,他平日里对路拾萤未免太过苛刻。便在房间里躲了一会儿,准备了一份说辞,要下楼对路拾萤进行象征性的关照与呵护。
结果走到楼梯口,那点感动灰飞烟灭。
宋敬原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路拾萤!你能不能把衣服穿上!”
路拾萤正赤裸上身站在檐下,袒胸露乳的,用脏衣服呼噜自己一头卷毛。身上只剩一条扎了腰带的牛仔裤,紧身,沾了雨又贴在肉上,线条一波三折凹凸有致,该露的全露了。
恰巧一滴雨水顺着胸膛流下,划过胸、腰、以及腹部那几块若隐若现的腹肌。
平时估计没少练。
路拾萤扫了他一眼,不以为意:“这屋里有异性同胞吗?都是大男人光膀子怎么了?”
宋敬原心跳的飞快:“影响市容你不知道吗?再说了,光膀子本来就是不文明——”
路拾萤径直打断他,硬生生让宋敬原把“行为”两个字憋了回去:“你要是自卑就直说。”他朝宋敬原走来,宋敬原心里有鬼,下意识后退一步,而王八蛋只是一把夺过他手里新拿的浴巾:“下次我带你一起练。”
一滴泥水溅到宋敬原身上,新买的白T恤当即报废。
宋敬原没来得及就“自卑”问题和路拾萤进行审美观异同的探讨,头皮发麻地冲回楼上。
路拾萤觉得宋敬原今天可能得了突发性多动症。
宋敬原两手撑在洗手池边洗脸冷静时,发觉自己不争气地……硬了。
真是见了鬼了,他心想,你也和辛成英一样变泰迪了吗?你对着路拾萤发个屁情啊!
听见楼下宋山隐约说了一句:“你今天就和敬原睡一起吧。”
宋敬原跳着脚下楼:“我屋就一张床。”
“那不是张双人床吗?”
“不是,我……”
宋敬原还在想狡辩的说辞,宋山烦了:“要么你下来打地铺,要么闭嘴。”
宋敬原脑袋里有根弦断了。
趁路拾萤洗澡时,宋敬原手忙脚乱,紧急对自己房间进行了一次大扫除。万一有什么小秘密进了路拾萤的眼睛,留下把柄跟谁哭去?
收着收着,就在桌上翻出一沓曹全碑。想起是那天宋山勒令他罚写的。
宋山一贯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着第二天早上必须给他过目,可之后压根没找宋敬原要过。当然他也信得过宋敬原没有欺上瞒下的胆子。
——曹全碑风致翩翩,圆方并俱,静中有动,中正秀美。宋敬原记得,他临帖时也是这样一个下雨的夜晚,可那时他的心很静,不似现在,心脏砰砰的跳,好像吃多了跳跳糖,四处乱窜要从身体里冲出去。
宋敬原忽然意识到,他近来好像总是如此焦虑暴躁,和从前判若两人。
他又思索片刻,才呆呆地想:这个“从前”,好像也正是从遇到路拾萤前。
——路拾萤让他口干舌燥,路拾萤让他心烦意乱。
路拾萤美丽的肉/体也不合时宜地在眼前飘来晃去。
他有些想不明白了。
于是罪魁祸首从浴室里走出来时,正赶上宋敬原这座小火山喷发最凶的时候。
问他要吹风机,也没好气,只说了句“你长眼睛干嘛用的”,就要他自己找。
路拾萤已经习惯了这王八蛋说话像开机关枪,觉得忍都忍了两个月,没必要此时和他翻脸,就冷眼旁观宋敬原把他的枕头、被子胡乱丢到床上。到底生什么气呢?路拾萤不打算弄明白这个问题,因为宋敬原总是在生气的。
于是他果断下楼,能躲多远躲多远,自己找了吹风机,又把脏衣服洗了。闲来无事,他参观一圈蓬山路,在后堂站了一会儿,等四周灯火都暗下去,才蹑手蹑脚上楼。
结果宋敬原还没睡。且还在生气。
路拾萤怕他气坏了,十分好心地没话找话,嘴皮子一碰,张口就来:“你家房子挺好。原来是地主阶级。”
宋敬原身边的气压显然更低了,往门口一指,意思很明白,要么闭嘴要么滚蛋。
路拾萤自知失言,不好招惹他,退后一步说:“你睡哪边?”
宋敬原就指了指窗边。
路拾萤躺下时瞧见了窗台上那枚印章。他送给宋敬原的鸟虫文印章。悄悄拿起来一看,印面有红泥的痕迹,用过。路拾萤心里就想:既然用了,就是喜欢的。刚做贼一般把它放回原处,想装无事发生,一回头,宋敬原正幽幽地看着他。
路拾萤心虚:“这个……手确实有点生。下次你要不介意,我给你做新的。”
结果宋敬原没搭理他,“啪”地把门一甩,自己刷牙洗脸去了。
路拾萤真的想不明白:这句话也说错了吗?可这到底是宋敬原家,不敢和他一般见识,连眼睛也不打算乱转,就乖乖蜷缩在空调被里,等着宋敬原回来关灯上床。还好心挑了个长枕头,横亘在两个睡位正中。看了半天,又往自己的方向挪了两寸,四六分,给宋敬原这个小炮仗多点地盘炸锅。
结果宋敬原不知道在浴室做什么,比小姑娘还磨蹭,等他爬上床,路拾萤都快睡着。半梦半醒间,忽然听见身旁人说:“说好了,做新的。”
路拾萤敷衍他:“哦哦哦,好好好。”
对方冷冷哼了一声,又说:“谢谢。”
“……不用。”迷迷糊糊的。
“我说的是春舟阁。”
“哦……那也不用谢。”
路拾萤没翻身,顺手在宋敬原没吹干的头发上薅了一把:“反正肉也是长你身上。”
然后一闭眼,睡死过去了。
他是睡着了,宋敬原可睡不安稳。
他淋了半小时冷水,才让身下那个不知好歹的小物件缩回去。出来时冻得浑身打哆嗦。换衣服的时候还磨磨蹭蹭,系扣子系了好半天——其实就是怕出去得和路拾萤睡一张床。
他心里十分惶恐:这算什么?大家都是老爷们儿,你对着一个同性抬头是什么意思?
可心里一凉,一瞬间又想起许多场景,想起他和路拾萤刚认识第一天时,路拾萤捂着衬衫要和他换衣服穿;想起坐电瓶车时,路拾萤手把手来替他戴头盔;路拾萤在酒吧与他肩挨肩腿贴腿地黏在一起,开玩笑说要舔他的鼻尖……还有路拾萤刚刚淋了雨,身材凹凸有致。
宋敬原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心里有一簇奇怪的火苗,已影影绰绰地烧了许多日。
宋敬原说不清。
说不清,就做了噩梦。他已经许多年未曾梦到福利院的场景,今夜梦中却被锁在幼时福利院的门边。像狗一样被人拴着手腕吊在角落,那个满头灰发的中年阿姨只在晌午给他丢半块馒头。有人在光影深处朝他招手,他想跑过去,却始终无法抓到对方的手。
于是一直困在噩梦中。
路拾萤率先醒了。他醒来时,晨光穿过窗帘缝隙,洒金一般盖在床上,风吹进窗户,窗边的虎皮兰被风吹得频频点头。
路拾萤悄无声息地坐起来,揉太阳穴。昨晚淋了雨,头还有些发晕,没想起这是在宋敬原家。于是一回头就吓醒了。
宋敬原沉沉地睡在他手边。阳光落在他脸上,使他微微蹙眉而不醒,像卷轴徐徐展开一般等人抚爱誊写。眉是眉,眼是眼,山水浑然天成,唇色微红,如点绛寒梅。
他一边眨眼,一边瞧着宋敬原,心里想:这小混蛋,只有把嘴闭上的时候,才对得起这张脸。
和宋山一样,路拾萤也是个惜宝之人。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还有放过的道理?于是蹑手蹑脚起身,从宋敬原桌案上找到一只毛笔,沾了墨水在宋敬原左脸上行草两个大字:炮、仗。算是给宋敬原分门别类贴上标签,便一身轻松地下了楼。
宋山已在楼下看书。路拾萤扫了一眼,是线装的古籍,手写本,看不清内容,也没敢多问。宋山只对他点点头,眼神一瞟,示意他自己把早餐吃了。一碗白粥,一碟小菜,路拾萤食不知味。
就吃饭这会儿工夫,天外瞬间阴云密布,“哗”一声竟又下起雨来。
路拾萤杵在门口和小王八大眼瞪小眼。宋山似乎笑了笑,说:“台风天是这样的。”
言外之意走不了了,坐着等吧。
路拾萤挑了个离宋山最远的地方,腰杆倍儿直地眼观鼻鼻观心,睡意全无。他到底只和宋山数面之缘,勉强算是有提点之恩,又是长辈,就很拘束。一会儿拿脚摆弄小王八,一会儿佯装研究木柜上的老玉扇……宋山显然有意晾着他,一副有账要算的意思,路拾萤寒毛倒竖,立时开始思考自己哪儿做了对不起宋家的事情。
他自我检讨许久,还真找出了这么一件事,自投罗网一般打破死寂:“宋先生。”
宋山抬头。
“那个……上次去酒吧的事……”
宋山笑盈盈地看他,等他继续说。
路拾萤声音渐低:“是我脑子进水带他去的。您别怪他。”
他凝视路拾萤许久,大发慈悲一般开口:“终于想起来了?”
宋山合上书:“还以为你真忘了。你明知那是做学生的不该去的地方,更不该沾酒,可你还是这么做了。而敬原敢明知山有虎地跟你去,是因为信任你,知道你不会害他。可你做到了吗?你照顾好他了吗?一句‘脑子进水’就能开脱吗?”
路拾萤不吱声,宋山又说:“我知道你以为这只是小事,觉得同龄人都胆大包天地去过酒吧,都没有捅出篓子,就觉得自己也应该去图新奇。可杀人犯法也是新奇,也有破戒的刺激和快感,你为什么不试试呢?”
其实当天看见宋敬原微微有些上头的一瞬,路拾萤心里已经后悔,担心惹上麻烦,所以后来才连忙带他离开。他事后回到家中,心有余悸,但所幸没出乱子,心里的愧疚感就淡了许多。今日宋山旧事重提,路拾萤才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糊涂的事情。
路拾萤诚恳道歉:“我……是我的错,对不起,宋先生。以后一定不会再有了。”
宋山摇头:“有不有不用向我承诺,你自己记住就好。当然,你也不必和我道歉。为了这事我罚过敬原,你该和他道歉。”
宋山又说:“再说了,你不是我的徒弟,我本来就不用管,是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我才多说两句。”
路拾萤沉默片刻,有些惶惶地问:“您生气了吗?”
宋山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怕我生气吗?”
路拾萤说:“怕的。”
宋山却忽然答非所问地转开话题:“给敬原的印章,是你自己雕的吗?”
路拾萤有些茫然:“是我自己雕的。”
“你怕我,为什么还要送这块敲门砖?”
路拾萤一下怔住了——宋山果然看穿了他的别有用心。
其实送那枚鸟虫文印章,“宋敬原印”,一来确实是要还宋敬原的礼。
宋敬原是个傻子,一出手就是南红玛瑙,根本不顾忌路拾萤的左右为难,但路拾萤不是:送礼必有来往,还礼是本分。那枚扣子上还雕着一朵小小莲花纹,市场上什么价,路拾萤心里太清楚。因此省吃俭用好些天,去店里淘了一颗品相过眼的芙蓉石。又想着宋敬原喜欢篆书,特地选了鸟虫入印。
可另一方面,他是存心想让宋山看见的。他拿准了宋敬原这小笨蛋一旦把印带回家,一定会让宋山过眼。由此,宋山就能想起他,就知道他路拾萤这几年来并没荒废时间,此后便可以顺藤摸瓜,来向宋山讨教问题。
说到底,也只是想得他的赏识。
见路拾萤不说话,宋山道:“你要有什么请教,直接来问就好,不必拘束。”
路拾萤以退为进:“我和先生到底不是师徒,怕有芥蒂。”
宋山说:“那我要收你为徒,你愿意吗?”
路拾萤以为自己听错了,手一抖,不慎把小王八摔到地上。
倒霉龟扑腾半天翻了个个儿,掉头就往后堂荷花池逃。
路拾萤说:“您……什么意思?”
宋山起身:“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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