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奇谭

作者:畸藤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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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妖女奇谭


      面包车驶向一个十字路口,向右拐去。
      “聂小鱼,手机借我一用。”方嫣忽然伸出手。
      “抱歉,我手机没电,”我有些尴尬地摊了摊手,“早在我们见面之前,它就已经自动关机了。”
      方嫣无奈地笑了笑,从后座上站起来,向方将借了手机。我以为她是要打电话,结果发现她只是在看地图。
      “在看什么?”我忍不住问。
      “徐行的踪迹,”她冲我神秘一笑,“我在她身上放了追踪器。”
      “什么?”我面色一变。
      “就在她掐住我脖子的时候。”徐行抬头瞥了我一眼,须臾,又将目光放回手机屏幕上的地图,漫不经心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手机现在在哪里,你故意将它放在了徐行的车上。我猜,你一定还将徐行的事情告诉了你的,那位朋友。”
      “你、你怎么,知道的?”
      “你回头看看车后,就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了。”
      “你——”
      蓦然回头,只见郊野空旷幽静的马路上,黑暗深处,隐约有一辆黑色的车正紧紧跟在我们后面。随着时间推移,它一直与我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至于近得让人一眼明了,也不至于完全看不见。我突然意识到那是易玄的车,因为我只将今晚的一切告诉了他一个人,而我将手机和他的手机绑定在了一起,以方便必要时定位寻踪。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看了看开车的韦博思、垂头的方将,最后将目光落在小姑娘手中的手机上。但她像是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忽然咯咯笑道:“有点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以为,你这个比喻并不怎么恰当。而且,即使不这么穷追下去,徐行自己也会找上门来。”
      “当然。”方嫣瞥了眼后备箱。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追?而且还是带着——咳咳,那,我说,那后备箱里的那人,究竟是什么人?”
      “不知道。”方嫣摇头,叹息道,“正因此才要弄清楚。”
      这时,方将忽然回过头,直直看向我,用一种颇带疑惑地犀利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我对那‘黄雀’比较好奇。”
      “黄雀?您为什么这么说?”我皱眉问道。
      “很显然,你现在已经知道徐行是什么,这是因为你眼见为实。你要怎么仅仅只是通过手机、三言两语就让你那位朋友相信你,相信这样诡异的天方夜谭?况且——”
      “况且什么?”
      “当时你一定和徐行在一起,徐行知道你在做什么,却没有阻止你。”方嫣代替方将说道,“那个女人向来喜欢玩弄人心,把人哄得团团转,狡猾得跟狐狸一样,谁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呢?”
      老人一脸了然地朝我露出一个微笑,因为面包车忽然拐弯的缘故,他被惯性甩向车门的方向,低声咳嗽了两下,终于扭身坐正,不再理会我们。这时我忽然想起被徐行夺去的玉坠子,那是易玄送给我的。
      “你们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聂小鱼,你知道吗,这世上极有可能,还存在着和徐行一样的生物。”方嫣忧郁地看向我,眼睛一眨不眨,似乎想从我的表情里找出什么破绽,“以前,在修士霍杭家的典藏室里,有一些十五六世纪的笔札资料,其中提到了一个名叫红社的秘社组织,它专门猎捕这种生物,但我不以为意,因为那些资料还在用‘妖’这个名词来形容它,我以为那只不过又是坊间话本里传出来的志怪故事。然而现在,它已经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了。”
      “妖……”我干巴巴地问,“可是,你怎么知道?”
      方嫣眨巴眨巴眼睛,忽然轻笑着伸出手,展开手心那个六芒星图案,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车后道:“这世间事总是十分奇怪,令人费解。这东西能让我感知到一些异常的力量,很微妙,虽然不太清晰,但已足够。”
      “你在暗示我,我的那位朋友和徐行一样,是妖怪。”我心情复杂地看着方嫣。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方嫣歪了歪头。
      “不、不,这只是你的猜测,太匪夷所思。”我深吸一口,缓缓吐出,闭眼道,“我不相信。”
      “但后面那辆车,一直跟着的是我们,而不是徐行。”方嫣不甚在意地关上手机,“这一点,你承不承认?”
      “那是因为你们一直跟着徐行。”我睁开眼呐呐道。
      方嫣立即反驳道:“不不不,如果你足够敏感,就该知道,韦先生已经绕过道了。然而后面那辆车却仍然只跟着我们。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目的很明确,是你。他知道你在这辆车上。”
      “也许他不是我朋友,而是冲着你们来的人。”我辩驳道。
      “我们可不会玩儿徐行那些小把戏。”方嫣嗤笑一声,看向手中的六芒星。
      “什么意思?”
      “幻术,速度,力量,感知力,换血,修复,……据我所知,这只是目前已知的几种妖术,徐行都用过。”方嫣话锋一转,目光中燃起一丝好奇的火焰,她笑着问,“不知道你那位朋友,在你面前用过哪些呢?”
      我只摇头不语。
      “至少一样,感知力。”方嫣比了一根手指。
      “你想说他利用感知力知晓我在这辆车里,所以才会一直追踪我们,对吧?”我皱眉看向方嫣,继续道,“你的猜测很难让人信服,因为如果真是这样,徐行也一定知道你们在追踪她,按照你说的,她那么狡猾,你们现在岂不是很危险?所以,你这么拐弯抹角让我相信你说的话,又有什么目的呢?”
      “让你清醒自己该站在哪一边,不过好像失败了。”方嫣无奈地耸了耸肩,叹息一声,又道,“我和你们这时代的人,总是格格不入。”
      我困惑地道:“听起来,林意歌和方嫣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你们的差距就像林黛玉和芙蓉姐姐之间的距离,只不过名字都还不错。”
      “真刻薄。”方嫣轻笑出声,“不过就算你不愿意接受,徐行和你那位朋友不是人类的事实也不可改变,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应……”
      “那又怎样?”我尖声打断她。
      方嫣默默看了我一会儿,最后无奈地摇头,道:“你还是不愿意相信。”
      “我已经说了,那又怎样?我不管他是什么人,就算万一、万一他真是妖怪好了,那又怎样?”我诧异地看向这小女孩,心里莫名地愤怒,“我清不清醒,我站在哪一边,这些也是我自己的事!”
      “随你。”方嫣的声音有些闷。
      车内陷入沉默,气氛有些窒闷、凝重。灯光自是微不足道,连月色也渐渐暗淡。夜风凛冽,在窗外呼啸而过。三辆车通过定位系统,在屏幕地图上保持着诡异的距离,行驶在郊外的马路上。我感到自己仿佛误入了一个奇异的电影片场,但没人告诉我要从哪里走出去,我茫然不知所措,并且焦躁不安,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们都在演戏,所以才会这样令人匪夷所思,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
      面包车拐入另一条路。
      过了许久。
      突然地,前面横陈一辆汽车,如同凭空出现在马路中央。
      “滋——”的一阵刺耳摩擦声响起,大面包车骤然一个急拐,轰隆隆翻下坡去。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没看清前面是什么状况,就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有轻重不一的撞击从四肢百骸传来,非常疼痛。
      嘭咚,脑袋好像撞上了什么,蓦然眼前一黑,我失去了意识。
      恍惚中,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说话。我努力地试图睁开眼,却怎么也做不到,那声音像在梦里一般模糊。
      但那不是我的幻梦,我只是个过客。
      公元773年,长乐。
      那女子体态微丰,颈佩琼玉,袒胸露臂,着一米黄印花短衫,帔帛流仙,腰垂朱带,任浅绿长裙曳地,丝履轻巧,执笛踏花而来。杏色娇浅,人比花妖,看不清其中倾城色,眉黛蹙处百花杀。
      “小娘子今日可要易装出行?”身侧侍女执了纸伞,歪了歪头,笑问。
      女子摇首不语,见远坡孤雁压低杏枝,朝北飞去,不由地笑叹:“春迟雁归晚,杏雪落几家。”
      漾春波,声载花飞远,是何处女郎横水调、拂笛偷曲。俄而满坡脂红、香雪海里,一人漫步徐行,渐入视野。那烟雨朦胧,岚蔼生辉,有素衣玉树风流,清癯娴雅,杏花竟吹了满头。
      彼其之子,美无度、美如英、美如玉,考槃薖轴,在水一方。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芳蔼,你去探探那是谁家少年郎。”玉笛轻转,女子眸光灵动,顾盼生辉。
      小侍女唱喏而去。
      翌日,福州刺史李锜至长乐与友会饮,适逢常州独孤及携子侄南下,众才俊会集于郊溪别庄,慕睢园兰亭风流、成流觞词咏雅趣。竹风青楚,崎石阻溪,随水传醇,才富江南春色,诗及两都之风,其中盛景,难以详述。
      那女子绕过竹轩,见少年行于苔径,并不避讳,反而迎上,当于路中。女子今日浓妆微艳,轻衫印花,榴裙似火,衬笑靥灼华,有海棠丽色。齿如瓠犀,不落俗质:“曩昔过岭南,尝闻父兄提及,有苍梧雅士,性自空洁,梅风鹤骨,与名士大流交。不曾意想,家外祖初到任刺史,竟能得郎君前来此地,实是大幸。”
      “小娘子好生无礼。”那少年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小女子,徐萱,长乐徐颖之女。”女子轻笑,福身行了一礼,从容仰头,“久仰郎君之名,未尝有幸得见。虽有冒失,皆因情难自禁,何必锢于繁文缛节?”
      “苍梧,易玄。”少年一笑展冰绡,似杏花载雪、月度浮槎。
      四目凝睇,皆叹服。
      那女子如艳质娇花生空谷、离凡俗,眉展云开新月,笑拥千里江南春;那少年似芝兰玉树高山士、有隐风,眸载料峭余雪,唇撩初霁镜寒塘。盛宴一逢,不曾相惜韶华荏苒、情缘错差。原本皆非泥古不化,那堪世俗羁束。原本皆是痴顽情种,那堪阴差阳错。一步错,步步错,到而今,相顾已无言。
      千年长乐,千年易,落红碾成泥,何处旧人家?无。
      往昔相逢,往昔痴,流水逐孤槎,可曾相怜惜?曾。
      时间如毒,鸩杀千年旧恨,填一支错韶华,观一出南柯子,空余相视无言、相视千言,相视空对飞雪、长夜。原来、原来已是千年了啊。似叹非叹,似伤非伤,只再寻不见当年杏花吹满头、仕女执笛学李谟,笛声悠悠、画里春秋。千年,千年,没了盛唐颜色、额钿面靥和霓裳舞曲,便连言语、举止、礼仪、习性、思想也天翻地覆。
      那女子一袭黑衣黑靴,立在冬夜冷风中,仿若雕塑。
      那少年没了长发广袖,也立在冬夜冷风中,仿若雕塑。
      两尊遗古雕塑,四目凝睇。
      时间仿佛在重逢那一瞬静止,暗流激涌,倒溯千百年,终归沉寂无波。她终是一笑屏去曾经旧事,却一叹长默:不是不想忘,不是不能忘,只是还记得,当年年少、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次,他先开口——
      “徐萱。”
      “你好,易玄。”
      不是不忘,只是还记得。
      还记得。
      曩昔过岭南,尝闻父兄提及,有苍梧雅士,性自空洁,梅风鹤骨,与名士大流交。不曾意想,家外祖初到任刺史,竟能得郎君前来此地,实是大幸。
      小娘子好生无礼。
      小女子,徐萱,长乐徐颖之女。久仰郎君之名,未尝有幸得见。虽有冒失,皆因情难自禁,何必锢于繁文缛节?
      苍梧,易玄。
      字字犹在耳,若只如初见,那该多好、多好。唯今,已无缅怀。一切都被定格在了两个时间点,相遇,重逢,中间是巨大的时间鸿沟、遗忘、爱恨情仇。
      “我是徐行。”她纠正道。
      “你好,徐行。”
      余生仿若已无多话,全然不似那年春日,她男装俊秀、落梅横笛,他静远绝尘、琴抚广陵,笛声、琴声,一曲相和,音断长河寂寂。
      “清越悠扬,余音袅袅,恍惚恍惚,几乎不能回神,”那女子抚掌而笑,道,“阖眼间已俯瞰江山多娇、千古英豪,作烟消云散、枯骨红泥。此等豁然、逍遥,虽师旷伯牙在世而不能及。”
      “过誉了。”少年收琴。
      “非也非也,幼源不必妄自菲薄。且不论这些。那长林丞司空文初过湘南,新作《云壑清音》一图,现如今便在家表舅园中,不知幼源可愿与我一同前去赏玩?”
      “可。”
      得一声应诺,女子笑靥如花绽。然世事常与愿违,一场风波去后,空余仕女对图,到底意难平。
      苍岭幽壑,溪涧空鸣。画中闲鹤孤舞,长袖对竹稀。那抚琴人,是谁?所谓周易之易,玄之又玄,苍梧易幼源是也。——而他知不知?那才子司空文初,未尝过湘南,未尝睹郎君音容,亦未尝作云壑清音。所谓月下思玄度,子衿不往,膏沐为谁容?所谓萱女对影酌,笛唱杏雪,红落谁家坟头,不过旧朝痴顽、古时执妄。
      叹有缘,共千年长生;恨无情,一声诺,长生错。
      都道公子红妆,无非陇中枯骨,魂过忘川,即却红尘前世。如今,却已成奢望,不可求之。
      他们都已活过太长时光,长得足以淡忘曾经幽怨恩仇,长得足以淡忘这人世悲欢离合。所以,只得无言以对,似相识似不识。然而有所求,或许才可开口,不致错开前路。命运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将他们绑在了一起,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或者非人。如无差错,他们的一生会蔓延到地老天荒,会枯萎到只余躯壳残骸,但生命赋予他们更重要的意义,那是他们所追寻的。
      “很高兴能够再见到你。”她笑靥如花。
      “我也是。”他答。
      只这时笑容凝睇,目光晦涩明灭,早已不同于往昔,看不清有多少真情、假意、虚与委蛇。
      乌云遮月,夜色深浓,那车灯光影里有雪絮纷飞,窸窸窣窣,吟啸北风。两辆车停在马路间,一辆车陷入沟谷,俱皆成为这漫无边际的荒芜索寞里唯一的颜色,在微光中明灭。风遮住了他们的声音,一场旷世漫谈悄然在这世界不知名的角落里开启了全新的时代,要到许久之后才为人所知。
      往昔一切事、一切人,如梦幻泡影。
      今朝一切事、一切人,日后亦成梦幻泡影。
      静极了。
      时间在这黑夜的寂静里流逝成洪荒,那是下一轮文明的悼念,正在聚集成一个完好的开端。很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当我们在为自己的命运默哀的时候,如果有一个人展示给我们看多年以前世界某个角落里的这一次相逢、这一场漫谈,我们是不是将会感到绝望,是不是会认命地悲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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