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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尔斯之乐
北京的初雪到底还是来了,比往年稍晚一些。细碎的、盐末般的雪粒,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疏落地飘洒,尚未能覆盖这座城市的底色,只是濡湿了行人的肩头与冰冷的地面,带来一种清冽而略显寂寥的气息。林知黎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楼下院落里那几株枯瘦的海棠树枝桠上渐渐积起的一层薄白,指尖在微凉的玻璃上无意识地划过一道水痕。室内,暖气的嗡鸣与窗外近乎无声的落雪,构成了一首属于北国冬天的、低回的二重奏。
就在这时,笔记本电脑传来新邮件抵达的提示音,清脆地划破了这片寂静。发件人:A.S.。主题行异常简洁,却带着一种几乎要溢出屏幕的、难以抑制的激动:
主题:怀尔斯!
林知黎的心微微一跳。她转身回到书桌前,点开邮件。内容比她预想的要长,亚历克斯那通常冷静克制的笔调,此刻仿佛被一种内在的光辉所照亮,字里行间跳跃着罕见的、几乎是少年般的兴奋。
邮件正文:
黎,
请原谅我此刻可能显得有些不够严谨的激动。但刚刚,在重新审视一些关于模形式与椭圆曲线的初步材料时——这原本是为下学期一门高等课程做的准备——我无意中再次深入地、几乎是带着朝圣般的心情,重读了安德鲁·怀尔斯证明费马大定理的那个关键阶段的叙述。
你知道的,那个跨越了三个多世纪的谜题:当整数n > 2时,方程 x^n + y^n = z^n 没有正整数解。皮埃尔·德·费马在他那本《算术》的页边写下这个断言,并附带了一句著名的、让后世无数数学家为之魂牵梦绕又咬牙切齿的话:“我确信已发现了一种美妙的证法,可惜这里的空白太小,写不下。”
三百五十八年。黎,你能想象吗?三百五十八个春秋,无数最杰出的头脑——欧拉、热尔曼、库默尔、谷山丰、志村五郎……——前赴后继,在这座看似简单却无比险峻的数学高峰前折戟沉沙。它成了数学界最著名的“会下金蛋的鹅”,在试图解决它的过程中,催生了大量全新的数学工具和理论,但其本身,却如同海市蜃楼,遥不可及。
而怀尔斯,他几乎是把自己封闭在普林斯顿那间顶楼的书房里,整整七年。七年!像一位孤独的苦行僧,或者说,像一位决心屠龙的骑士,面对着一头盘踞了三个多世纪的、名为“不可能”的恶龙。他秘密地进行着这项事业,除了他的妻子,几乎无人知晓他正在挑战这个数学的终极梦想之一。他必须如此,因为外界过多的关注会带来无法承受的压力,而失败的代价,对于他这样一位已经功成名就的数学家来说,是巨大的。
你能想象那种孤独吗?不是社交意义上的孤独,而是一种智识上的绝对孤独。他行走在人类从未踏足的思想荒原上,每一步都可能踏入陷阱,每一个灵感都可能只是歧路旁的幻影。没有同伴可以商议,没有导师可以指引,所有的工具都需要他自己锻造,所有的路径都需要他自己开辟。他与之搏斗的,是数学本身深不可测的幽暗。
读到这些时,我停下了手中的笔。我走到窗前,莫斯科的夜漆黑而厚重,我的书房是这片黑暗里唯一的孤岛。我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仿佛也看到了怀尔斯在那无数个深夜里,独自面对着一黑板一黑板的演算,承受着希望与绝望反复煎熬的身影。
然后,是1993年那个著名的剑桥演讲。他一步步地展示他的证明,世界屏息凝视。然而,灾难降临了——审稿过程中发现了一个致命的缺陷。一个看似微小,却足以摧毁整个宏伟建筑的裂缝。你能想象那种从云端坠落的感受吗?几乎触手可及的桂冠,在瞬间化为齑粉。他不得不公开承认失败,退回他的书房,继续面对那个似乎无法弥补的漏洞。
又是漫长的一年。绝望的气息弥漫在数学界。许多人认为,怀尔斯的证明尝试,就像他之前的无数尝试一样,终将沉没在历史的沙海中。
但是……
(读到这里,林知黎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场近三十年前的智力戏剧中,尽管她早已知道结局。)
……但是,在1994年9月19日,一个普通的早晨,怀尔斯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突然看到了那条路。他后来回忆说,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美丽,如此的简单,如此的优雅……我无法理解我怎么会错过了它,我看着它,难以置信地看了它整整二十分钟,然后在这一天里,我不断地回到书桌旁查看它是否还在那里——它确实还在。”
他找到了修补那个缺陷的关键!他完成了证明!
黎,当我读到他最终成功的那一刻,一种奇异的、强烈的战栗感席卷了我的全身。那不仅仅是为一个历史难题的解决而感到高兴,那是一种……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属于理性本身的狂喜。一种因为见证了人类智慧所能达到的巅峰,因为共享了那种穿透重重迷雾、最终触摸到真理之光的极致体验,而产生的、近乎宗教般的敬畏与感动。
我立刻想到了你。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你分享这种感受。这种快乐,它与世俗的成就、与任何功利的目标都无关。它源于最古老、最纯粹的好奇心,源于对“真”本身的无限向往与虔诚追求。这是一种怀尔斯之乐——那种在漫长、孤独、近乎绝望的探索之后,突然被真理之光照亮时,灵魂所感受到的、无与伦比的清澈与欢欣。
我们研究数学,我们创作文学,在最深层的动机上,不也正是被这种“怀尔斯之乐”所驱动吗?渴望理解宇宙的奥秘,渴望捕捉人性的微光,渴望在混沌中建立秩序,在短暂中触摸永恒。这个过程本身,就充满了艰辛与孤独,但正是为了换取那可能的、短暂的、却足以照亮一生的“美妙证法”降临的时刻。
此刻,我只想与你分享这份快乐。这份属于所有探索者的、最珍贵的财富。
你的,沉浸在历史性喜悦中的,
亚历克斯
林知黎一口气读完了这封长信。她仿佛被带入了一条时光隧道,亲身经历了怀尔斯那七年的隐秘攻坚,那功败垂成的惊心动魄,以及那最终灵光降临、云开雾散的狂喜瞬间。她的眼眶微微湿润了,不是出于悲伤,而是被那种极致的智力纯粹性所深深打动。
她没有立刻回复。她站起身,在书房里缓缓踱步。窗外的雪似乎大了一些,无声地覆盖着世界,如同怀尔斯最终完成的那个证明,简洁而优美地覆盖了三百多年的数学时空。她感受到亚历克斯在邮件中传递过来的那股炽热的情绪洪流,那是一种找到精神同类、并急不可待地与之分享最珍贵宝藏的赤诚。
她回到电脑前,手指放在键盘上,感觉指尖都在微微发烫。她需要找到合适的语言,来承接并回应这份沉甸甸的、关于“快乐”的分享。
回复邮件:
主题:Re: 怀尔斯!
亚历克斯,
你的信,像一道强光,穿透了北京这个阴沉的、飘着薄雪的下午,将我整个精神世界都照亮了。我几乎能透过屏幕,看到你在莫斯科的书房里,因为重温那个伟大时刻而眼中闪烁的光芒,能感受到你笔尖(或键盘上)流淌出的、那种近乎战栗的兴奋。
谢谢你将这份“怀尔斯之乐”如此鲜活、如此充满感染力地传递给我。是的,我完全理解并深切地共鸣着你所描述的那种体验。那不仅仅是一个难题的解决,那是一首关于人类精神韧性与智慧光辉的史诗。
你精准地捕捉到了那种“智识上的绝对孤独”。这让我想到,任何真正意义上的创造与发现,或许都必须经历这样的孤独阶段。不仅仅是怀尔斯,还有在修道院里推演日心说的哥白尼,在病榻上构想出“意识流”的普鲁斯特,在孤独的航行中酝酿出进化论的达尔文……他们都必须独自潜入意识的深海,去往无人陪伴的深处,才能采撷到那颗唯一的、珍贵的珍珠。
而那句“可惜这里的空白太小,写不下”,是何等的骄傲,又何等的寂寞!它像一个永恒的邀请,也像一个孤独的宣言。它暗示着一种只属于发现者本人的、私密的、巨大的欢愉,以至于无法被轻易地、完整地倾注于世俗的载体。这种欢愉,在它与世界分享之前,首先是发现者与真理之间的一场寂静而盛大的婚礼。
你提到,这种快乐与世俗成就无关。我深以为然。这是一种内在价值的实现,是灵魂与宇宙律动达成的一次完美谐振。它的 reward(回报)就是 discovery(发现)本身。奖项、荣誉、世人的喝彩,都只是这顿精神盛宴后,可能附赠的、微不足道的甜点。真正的盛宴,是探索过程中那些“山重水复疑无路”的焦灼,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狂喜,是最终与“美妙证法”相遇时,那种天地豁然开朗的、无与伦比的清澈感。
这何尝不是文学创作的缩影?我们伏案疾书,在语言的迷宫中寻找出路,在人物的命运中挣扎求索,经历着无数次的推翻与重建。支撑我们走下去的,往往也正是对那个潜在的、完美的“叙事证明”——那个能最精确、最深刻地捕捉到人性一瞬,或存在本质的句子、段落、结构——的信念与渴望。当那个句子终于降临,当那个人物终于“活”过来,当所有的线索最终收拢成一个必然的、却又出人意料的结局时,我们所体验到的,不也正是这样一种“怀尔斯之乐”吗?一种“我确信已发现了一种美妙的叙述”的、私密而巨大的满足。
你与我,亚历克斯,我们行走在不同的道路上,数学与文学,看似迥异。但我们都是这条“追寻真理之路”上的朝圣者。我们共享着同一种孤独,也渴望着同一种快乐。你的这封邮件,让我无比确信,我们理解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那部分驱动力的来源。
此刻,北京的雪还在下,安静地覆盖着一切。但我的内心,却因为你的分享,而充满了如同庆祝理性胜利般的、无声的礼花。
为怀尔斯,为你,也为所有在孤独中坚守,并最终被真理之光照亮的灵魂,感到由衷的、纯粹的快乐。
你的,
黎
邮件发送出去后,林知黎久久地坐在椅子上,心潮依旧澎湃。她感到自己与亚历克斯之间那条精神的纽带,因为这次关于“快乐”本质的共享,而变得更加坚韧、更加深邃。他们不仅分享观点,分享困惑,现在,他们开始分享那种最顶级的、属于创造者与发现者的情感体验。
几分钟后,几乎是立刻,亚历克斯的回复就来了,快得异乎寻常。
主题:Re: Re: 怀尔斯!
黎,
你的回应,比我所期待的,还要完美一万倍。你将“怀尔斯之乐”延伸到了文学与更广阔的人类精神领域,并如此精准地描述了那种“内在价值的实现”。是的,“灵魂与宇宙律动的一次完美谐振”——没有比这更确切的描述了!
读着你的信,我仿佛看到,在北京飘雪的窗前,与在莫斯科夜幕笼罩的书房里,有两簇同样的火焰,因为同一个理由,在为同一种纯粹的精神而燃烧。物理距离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谢谢你,黎,谢谢你理解这份快乐,并让它变得更加完整和丰盈。
此刻,我心满意足。
A.
林知黎看着这封简短却情感饱满的回信,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舒展、无比明亮的笑容。窗外的雪依旧下着,世界一片静谧。但在她心中,却回响着一首宏大的、庆祝智慧与理解的无声交响乐。
“怀尔斯之乐”,不再只是一个历史事件,一个数学家的个人荣耀。它成了他们之间一个闪亮的坐标,一个共享的精神密码,一种证明了他们灵魂同构的、纯粹快乐的永恒瞬间。这份快乐,如同怀尔斯最终找到的那个“美妙的证法”一样,简单,优雅,并且,将永远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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