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王冠

作者:廿八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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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栅下的萌芽



      十二岁,像一道无声的门槛。当我踏入初中校园,穿着与其他孩子别无二致的校服,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时,内心某种沉睡的东西,仿佛被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缝隙。我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命运、在恐惧中寻求庇护的十岁孩童。知识的略微拓宽,身体里悄然涌动的、不受控制的荷尔蒙,以及对过去近两年被圈禁生活的反复咀嚼,共同催生了一种全新的、尖锐的情绪——我越发憎恶周守仁为我们设定的这种生活模式。

      这种憎恶并非突如其来的爆发,而是一种缓慢的、持续的发酵。它源于每一次出门时小赵那如影随形的“陪伴”;源于每一次想与同学深入交往时,脑中响起的周守仁“避免麻烦”的警告;源于家里那台只能接收过滤后信息的电视机和无法连接外部网络的电脑;更源于周守仁那永远挂在脸上的、仿佛能掌控一切的和蔼面具,以及面具之下,那不容置疑的、将我们与正常世界隔离开来的铁腕。

      初中生活本该带来更大的自由度和更广阔的社交圈,但在周守仁精心构建的体系下,我感到的却是栅栏的进一步收紧。这促使我开始了一种更为复杂、也更为谨慎的生存策略——两手抓。

      第一手,是尝试性的、有限度的反抗,目标直指周守仁的控制体系。

      我不再像小学时那样,对于他的禁令只是内心不满而表面顺从。我开始提出质疑,用我认为“合理”的方式争取权利。

      比如,关于放学后的安排。周守仁坚持由小赵准时到校门口接我们,直接回家,不允许有任何耽搁。我找到他,试图用逻辑和同龄人的常态来争取:“周爷爷,我们很多同学放学后都会一起去图书馆写作业,或者在学校打一会儿球。这能促进同学关系,也对学习有帮助。总是直接回家,我很难融入集体。”

      周守仁放下手中的文件,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小辰,集体活动存在不确定风险。你需要什么学习资料,可以列清单,我让人买回来。体育锻炼,小区健身房和活动区足够满足。安全是第一位的。”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理由依旧是那套“安全论”。但我没有像以前那样沉默地接受。

      “安全,安全!除了安全,我们就不需要正常的生活了吗?”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委屈和愤怒的激动,“我们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什么风险?到底是谁?是什么风险?您从来不肯明确告诉我们!我们已经十二岁和十岁了,不是需要时刻牵着手走路的小孩子!”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顶撞他,质疑他那套控制体系的根本理由。

      周守仁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没有暴怒,但那种骤然降低的气压比怒吼更令人窒息。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身高带来的压迫感十足。

      “江辰,”他的声音冰冷,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你所谓的‘正常生活’,是建立在无数人牺牲和严密保护之上的奢侈品!你以为我愿意把你们像金丝雀一样关着?这是代价!是保证你们活下去,保证你父亲心血不被敌人窃取的代价!你的李叔,你的晓慧姐,他们为什么死?就是为了给你争取在这个‘笼子’里平安长大的机会!你现在跟我谈‘正常生活’?”

      他提到了李叔和晓慧姐,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我内心最痛、也是最无力反驳的地方。我的气势一下子萎靡下去,喉咙像是被堵住,鼻子发酸。

      那次冲突的结果,是我被严厉地训诫了整整一个晚上,并且被取消了接下来一个月的零花钱,以示惩罚。周守仁的压制是强烈的,不容置疑的。

      然而,我的反抗也并非全无效果。或许是我的激烈反应让他意识到,简单的弹压可能适得其反,或许是我确实长大了,需要一些宣泄的出口。在此之后,他虽然依旧坚持核心原则(如不能独自远行、严格限制社交),但在一些细微之处,他做出了一些微小的、但能被感知到的让步。

      比如,他同意在周末,由小赵全程跟随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去市里指定的、他认为“安全”的图书馆或博物馆待上半天。比如,他默许了我可以在小区内,与少数几个经过他“背景审查”的、邻居家的孩子进行有限的接触和活动。这些让步如同在密不透风的墙上凿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虽然依旧被严格监控,但至少让我呼吸到了一点不同于“家”和学校的新鲜空气。我明白,这并非他本意的松动,而是被我逼出来的、一种更高级的控制策略——给予有限的自由,以防止更大规模的反弹。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开始,证明了他的规则并非完全不可撼动。

      就在这种压抑与反抗的拉锯中,一个重大的外部消息传来了——持续了数年之久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广播、电视(在周守仁允许我们看的频道里)、报纸,都在铺天盖地地报道着苍岚共和国取得最终胜利的消息。举国欢庆,到处洋溢着一种解脱和自豪的情绪。

      这个消息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我内心那个压抑许久的念头。一天晚饭时,我压抑着激动,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对周守仁说:“周爷爷,战争结束了,北方也安全了。我……我想回滨河市去看看。”

      饭桌上瞬间安静下来。连一直低头默默吃饭的江月也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周守仁夹菜的动作停顿了一秒,随即恢复自然,他将菜放进碗里,头也不抬地说:“不行。”

      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

      “为什么?”我忍不住追问,“战争已经结束了!那里是我的家乡,我想回去看看,看看……我们原来的家变成什么样了。” 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周守仁终于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冷酷的理智:“战争结束,不意味着威胁消失。陈峰那样的势力,并不会因为一纸停战协议就烟消云散。他们转入地下,活动可能更加隐蔽和危险。滨河市是前线城市,经历了重创,情况复杂,重建工作也才刚刚开始,不安全因素太多。你们不能去。”

      他的理由依旧冠冕堂皇,紧扣“安全”二字。但我却从中听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坚决,那不仅仅是出于安全考虑,更像是一种……不希望我们接触过去的阻挠。

      我的提议被无情地驳回,心头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但我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将失望完全写在脸上,只是默默地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我知道,在周守仁这里,正面强攻回滨河市的路线,暂时是走不通了。
      于是,我更加专注于我的第二手策略——拉拢江月。

      我意识到,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家”里,江月是我唯一可能,也必须争取的盟友。不能再让她完全沉浸在周守仁用物质和虚假安宁构建的世界里。

      我不再仅仅是在生活上照顾她,开始有意识地在独处时,和她进行更深层次的交流。我会和她一起回忆滨河市的细节——家门口那棵老槐树,夏天知了的叫声,妈妈做的红烧肉的味道;我会和她提起靠山屯的冬天,李叔在火盆边给我们讲的故事,晓慧姐在油灯下教我们认字时专注的侧脸。

      起初,江月有些抗拒,她会下意识地转移话题,或者说“周爷爷说过去的事要少想”。但我没有放弃,我用一种温和而坚定的态度,慢慢地引导她。

      我告诉她:“月月,记住过去,不是为了活在痛苦里,是为了记住我们是谁,从哪里来,是为了不忘记那些用生命爱过我们的人。如果连我们都忘了,他们就真的消失了。”

      我也会在她因为周守仁给她买了新东西而高兴时,看似无意地问她:“月月,你觉得是晓慧姐给我们缝的布娃娃好,还是现在这个会眨眼的洋娃娃好?”

      她起初会犹豫,后来会小声说:“都……都好。但晓慧姐做的,只有一个。”
      我会趁热打铁:“是啊,有些东西,是独一无二的,是用钱买不到的。”

      更重要的是,我开始鼓励她独立思考,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在学校里遇到不开心的事,我会引导她说出来,和她一起分析,而不是简单地告诉她“要听话”。对于周守仁的一些安排,如果我觉得不合理,我会私下和她讨论,让她明白,并非所有大人说的话都是绝对正确的,我们有权利有自己的感受和判断。

      这个过程是缓慢的,但效果在逐渐显现。江月开始变得不那么一味顺从。她会在周守仁面前依旧表现得乖巧,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她会更多地表达自己的看法,眼神里也重新有了属于她自己的神采和思考。她甚至在一次我们回忆滨河市的时候,主动对我说:“哥哥,其实……我也很想回去看看。我想去看看我们以前的家,还在不在。”听到她这句话,我心中猛地一热,仿佛长期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光。我没有激动地附和,只是更紧地握了握她有些冰凉的手,低声说:“好,我们记着。总有一天,我们一起回去。”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无言的默契。在周守仁面前,我们依旧扮演着被他设定的角色:我是不驯服但已被压制的大孩子,她是乖巧顺从的小女儿。但每当眼神交汇的瞬间,或是在饭桌下轻轻碰一下脚尖,我们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支持。我教她如何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记住周守仁打电话时偶尔泄露的零碎信息,比如某个频繁出现的公司名称或地名。我们甚至发明了一种极简单的密码,用来在周守仁眼皮底下,用写作业草稿的方式交换最简短的信息,比如“安全”或“注意”。这种秘密的共谋,将我们紧紧绑在一起。江月眼中那种因过度惊吓而产生的空洞渐渐被一种新的神采取代——那是一种带着警惕的、属于“我们”的清醒。我知道,她不再仅仅是需要我庇护的妹妹,她正在成长为能与我共同面对风雨的、最可靠的战友。

      听到这句话,我心中一阵激动。种子,已经开始发芽了。江月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脆弱的妹妹,她正在成为一个可以与我并肩思考、拥有共同秘密和目标的伙伴。

      然而,我和江月之间这种悄然滋生的“联盟”关系,以及我们偶尔流露出的对过去、对滨河市的向往,无疑没有逃过周守仁那双锐利的眼睛。

      在他眼中,我的反抗,我对江月的“影响”,尤其是江月也开始产生“回滨河”的想法,这绝不仅仅是孩子气的叛逆。这简直是在他视为绝对权威的领域里钉钉子,是在动摇他精心构建的控制体系的根基。他不能容忍这种失控的趋势继续发展。

      于是,他对我们采取了更升级一级的手段。这种手段不再是简单的训诫或物质惩罚,而是更加系统、更加触及核心的管控。

      首先,他进一步加强了信息隔离。他以“初中课业加重,需要专注”为由,大幅缩减了我们看电视和去图书馆的时间。他甚至开始审查我和江月的课外阅读物,一些涉及冒险、独立精神或者怀念故乡的书籍,会被他以“内容不合适”为由悄悄收走。

      其次,他试图从空间上进一步限制我们。他以“方便照顾”为名,提出要将我和江月的房间调整到离他书房更近、且窗户朝向内院的位置。这个提议被我以“已经习惯现有房间,并且需要安静学习”为由,罕见地、强硬地顶了回去。他当时没再坚持,但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深意。

      最让我感到警惕的是,他开始更频繁地、也更刻意地离间我和江月。他会单独给予江月更多的好处和关注,带她去看电影、逛商场,给她买我明确表示过不需要或不喜欢的昂贵礼物,并暗示她“哥哥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还是月月最懂事贴心”。他似乎在试图强化江月对他的依赖,同时将我塑造为一个“不安分”、“不懂事”的对比形象。
      然而,周守仁的离间计这一次似乎并未完全奏效。当他单独带江月出去、给她买回昂贵的礼物时,江月会在我面前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无奈和嘲讽的、只有我才能读懂的眼神。晚上,她甚至会悄悄把我叫到一边,把周守仁对她说的、关于我“不懂事”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我,然后小声说:“哥哥,我知道他不是真的为我们好。” 她的这种转变,比任何一次考试得满分都更让我感到欣慰和充满力量。我明白,我们之间用共同记忆、秘密交流和面对压迫时形成的理解所构筑的纽带,已经不是简单的物质诱惑或言语挑拨能够切断的了。这份在囚笼般环境中生长出的兄妹情谊,是我们对抗周守仁控制的最坚固的堡垒。
      我能感觉到,周守仁的耐心在减少,他的控制手段正在变得更加精细,也更加不容挑战。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愈发汹涌。我和他之间,一场围绕着我与江月的未来、围绕着“自由”与“控制”的无声战争,已经悄然升级。我知道,我之前的试探性反抗,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底线。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平静了。而我和刚刚开始萌芽自主意识的江月,必须更加小心,更加紧密地站在一起,才能应对这场来自“监护人”的、更加严峻的考验。成长,从未如此具体而微,也从未如此危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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