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与猫都等你

　　同一天的黄昏，如同打翻的橘子汽水，将“砚辞书斋”浸润在一片暖融融的蜜色里。

　　沈砚辞站在书店最深、也是最为安静的一排书架前。

　　这排书架上的书，大多是他爷爷沈老爷子生前亲自搜集、整理、甚至亲手修复过的旧籍。

　　它们不像前面书架上的书那样等待被售卖或借阅，更像是这个书店沉默而忠诚的古老住客。

　　他今天的目标，是整理爷爷留下的几箱尚未完全归类的笔记和手稿。

　　这些泛黄的纸页被小心地存放在特制的防潮木箱里，像沉睡着一个时代的思想与记忆。

　　他戴好白色的棉布手套，动作轻柔地打开其中一个箱子的卡扣。

　　一股更浓郁、更沉静的旧纸和墨锭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岁月独有的、庄严而温柔的力量。

　　他一份份地取出那些笔记，小心地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按照时间和内容主题，在旁边的空书架上为它们寻找合适的新位置。

　　这项工作繁琐而细致，极其耗费心神。

　　却也是他感觉离爷爷最近的时候。

　　仿佛透过这些熟悉的字迹和纸页，能触摸到那个总是穿着中式褂子、戴着老花镜、嘴角带着温和笑意的老人。

　　当他整理到箱子底部时，手指触碰到一个用深蓝色土布仔细包裹着的、方正而坚硬的长方体。

　　他愣了一下。

　　这个包裹的样式和材质，他有些印象，是奶奶生前喜欢用的。

　　他小心地将它捧出来，放在旁边干净的工作台上。

　　解开系着的布带，掀开柔软的布料。

　　里面露出的，是一本封面已经磨损、边角微微卷起的旧书——

　　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

　　沈砚辞的动作彻底顿住了。

　　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不可查地漏跳了一拍。

　　这本书，他太熟悉了。

　　熟悉到甚至不用翻开，就能清晰地回忆起内页每一处细微的折痕，每一块因为被泪水（或许）晕染开而颜色略深的墨迹。

　　这不是一本值得收藏的珍贵版本。

　　甚至可以说相当普通。

　　但它却被爷爷用奶奶最喜欢的布，如此珍而重之地包裹着，藏在笔记箱的最底层。

　　其意义，不言而喻。

　　沈砚辞静静地注视着那本陈旧的书。

　　窗外的夕阳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让他此刻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晦涩难辨。

　　他犹豫了片刻。

　　戴着白手套的修长手指，才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极其缓慢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伸向了那本书。

　　指尖触碰到粗糙封面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悲伤与温暖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闭了闭眼。

　　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轻轻地，翻开了书页。

　　时光的气息伴随着油墨香（虽然已经很淡）涌出。

　　书页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脆弱发黄，但保存得相当完好。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关于B612星球、玫瑰和狐狸的文字。

　　最后，停在了书的中间部分。

　　在那里，平整地夹着一个东西。

　　一个……猫咪形状的黄铜书签。

　　书签的造型古朴而灵动，一只猫咪弓着背，尾巴俏皮地卷起，圆溜溜的眼睛仿佛带着某种狡黠的光。

　　因为被书本妥善地保护、压制了十几年，它几乎没有太多的氧化，依旧保持着黄铜原有的、温润的光泽。

　　只有边缘处，因为漫长时光的摩挲，显露出更深的、暗沉的颜色。

　　沈砚辞的目光，在触碰到这枚书签的瞬间，就凝固了。

　　他怔怔地看着它。

　　像是看着一个从泛黄旧梦里走出来的、失而复得的幽灵。

　　周围书店的宁静，窗外遥远的市声，仿佛都在这一刻潮水般退去。

　　世界只剩下他，和掌心这枚冰凉而沉甸甸的书签。

　　记忆的闸门，被这枚小小的金属片，轰然撞开。

　　那个午后……

　　也是这样一个阳光好得过分、空气中漂浮着梧桐絮的初夏午后。

　　那时候，“砚辞书斋”还叫“知行书店”，爷爷还精神矍铄地坐在柜台后面打算盘。

　　他大概十一二岁，正躲在书店最里面的角落，偷偷看一本厚厚的、关于星空图谱的书。

　　然后，他听到了细微的、像小动物呜咽般的抽泣声。

　　他疑惑地抬起头。

　　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梳着羊角辫、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站在两排高大的书架中间，茫然无措地抹着眼泪。

　　她哭得很小声，肩膀一耸一耸的，像只被雨水打湿了羽毛的、瑟瑟发抖的小鸟。

　　他皱了皱眉。

　　他不太喜欢小孩子。

　　觉得他们吵闹、麻烦、并且无法沟通。

　　他本想低下头，继续看他的星空。

　　但那个小女孩哭得……太可怜了。

　　而且，她好像迷路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合上书，站起身，走了过去。

　　“喂。”他站在她面前，语气因为别扭而显得有些生硬，“你哭什么？”

　　小女孩被他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被水洗过的黑葡萄。

　　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鼻头红红的。

　　看到他，她似乎更害怕了，小小的身体往后缩了缩，嗫嚅着说：“我……我找不到外婆了……”

　　果然。

　　麻烦。

　　他心里嘀咕着。

　　“你外婆长什么样？”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在审问犯人。

　　小女孩抽抽搭搭地比划着：“外婆……外婆有白头发……穿……穿蓝色的衣服……身上香香的……”

　　这描述……约等于没有描述。

　　他叹了口气，环顾了一下四周。

　　书店里客人不多，并没有符合描述的老太太。

　　“你是在哪里和外婆走散的？”他换了个问法。

　　小女孩茫然地摇了摇头，眼泪又涌了上来：“我……我看小猫咪……然后就……就不见了……”

　　小猫咪？

　　他这才注意到，小女孩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就是这枚……猫咪形状的黄铜书签。

　　“这个？”他指了指书签。

　　小女孩用力点头，把书签宝贝似的捂在胸口：“外婆给我的……”

　　他想了想。

　　“你在这里等着，别乱跑。”他用命令式的口吻说，“我去找我爷爷，他也许能帮你用广播找外婆。”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转身跑去柜台找爷爷。

　　爷爷一听，立刻放下了算盘，安抚了小女孩几句，然后去了后面的小房间打开很久没用过的店内广播。

　　在等待广播和外婆到来的那段时间里，他就陪着小女孩站在书架旁边。

　　他其实很不自在。

　　不知道该跟这么小的小孩说什么。

　　只好干巴巴地站在那里，像一根多余的电线杆。

　　小女孩似乎也没那么害怕了。

　　她偷偷打量着他，然后把自己手里那本皱巴巴的《小王子》递到他面前，小声说：“哥哥……你看过这本书吗？”

　　他瞥了一眼。

　　“嗯。”言简意赅。

　　“里面的小王子……有自己的星球哦。”小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憧憬，“还有一朵……独一无二的玫瑰花。”

　　他觉得这话题有点幼稚。

　　但还是“嗯”了一声。

　　“我以后……也要有自己的小动物。”小女孩继续说着，声音细细软软的，“像小王子有玫瑰花一样……独一无二的。”

　　他没接话。

　　心里想着，养动物更麻烦。

　　过了一会儿，书店门口传来一个老太太焦急的呼唤声。

　　小女孩眼睛一亮，立刻跑了过去，扑进外婆怀里。

　　外婆连连向爷爷和他道谢。

　　临走时，小女孩又跑回到他面前。

　　她把手里那枚猫咪书签塞到他手里，小脸红扑扑的，带着点羞涩和认真：“哥哥，这个送给你……谢谢你。”

　　他愣住了。

　　还没来得及拒绝，小女孩就被外婆牵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走到门口，她还突然回过头，对着他大声说：“哥哥！我以后还来你家看书！”

　　阳光下，她的笑容像一朵突然绽放的小向日葵。

　　然后，她就消失在了书店门口。

　　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枚书签，就这样留在了他的手里。

　　他本来想随手放在哪里。

　　但鬼使神差地，他翻开了手边那本《小王子》。

　　把它夹在了书页里。

　　后来，爷爷去世了。

　　父母忙于生意，很少回家。

　　书店变得越来越安静。

　　他也变得越来越沉默。

　　只有这本《小王子》，和里面这枚小小的书签，成了那个阳光午后、那个带着猫咪书签和向日葵笑容的小女孩，曾经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他偶尔会翻开这本书。

　　摩挲着这枚书签。

　　想象着那个小女孩，现在会长成什么样子。

　　她是否……真的拥有了她想要的、“独一无二”的小动物？

　　思绪从遥远的回忆中被拉扯回来。

　　沈砚辞发现，自己的指尖正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书签上猫咪光滑的脊背和卷起的尾巴。

　　那冰凉的金属，似乎也因为长久的珍藏和此刻的触碰，带上了一丝微弱的体温。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这枚沉寂了十几年的书签。

　　猫咪圆溜溜的眼睛，在夕阳的余晖下，仿佛闪烁着某种洞察一切的光芒。

　　那个迷路的小女孩……

　　那个因为他一句简单的帮助，就送出自已心爱书签的小女孩……

　　她现在……在哪里呢？

　　还会记得这家老书店，和那个其实并没帮上什么忙、态度还很糟糕的“哥哥”吗？

　　他将书签紧紧握在手心。

　　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清晰而真实的痛感。

　　仿佛在提醒他，那段尘封的记忆，并非虚幻。

　　窗外，夜色渐渐弥漫。

　　书店里没有开灯。

　　他独自站在书架前，握着那枚书签，像握着一小片凝固的、温暖的旧时光。

　　很久。

　　都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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