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十六相共轭十X】AML

作者:落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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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间章


      这是接下来的故事。
      自那次雪原上狼狈不堪的相遇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层次的自我厌弃,如同缓慢滋生的霉菌,在未的心底蔓延开来。他并未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但行为却诚实地反映了内心的变化。
      那种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的、近乎奢侈的努力,仿佛随着那场仓惶的逃离,一同被丢弃在了冰冷的雪原上。他不再刻意去寻找相对完整的衣物,不再试图清洗掉身上积攒的污垢和血渍。地堡角落里那件他曾经珍视的、略显干净的旧衬衫,被他随意地踢到一边,很快落满了从破洞屋顶飘落的灰尘。他甚至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地规划每一次外出,计算着风险与收益。一种“就这样吧”的麻木感,开始取代之前那种即使在绝望中也依旧顽强的、近乎本能的精密计算。
      他依旧在加仑城的阴影里求生,但方式变得更加直接,也更加……不计后果。他依然偷窃,但不再仅仅是为了果腹,有时会顺手拿走一些对他而言毫无用处、仅仅是因为“可以拿走”的小物件,然后在离开后随意丢弃。他依然会接一些最肮脏、最危险的零工,但在面对雇主的刁难和克扣时,那种曾经为了微薄报酬而隐忍的沉默,开始被一种近乎空洞的、带着一丝挑衅的直视所取代。有几次,他甚至差点与监工发生直接冲突,全靠生死之誓在关键时刻传来的、如同针刺般的预警痛楚,才让他在那失控的边缘猛然惊醒,迅速遁走。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与这座城市之间那层脆弱的、建立在不惹麻烦基础上的平衡,正在被打破。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或者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在意。内心的某种支撑物仿佛垮塌了一角,使得他维持“正常”生存姿态变得异常艰难。
      然后,怀沙的人找到了他。
      那是在一个弥漫着浓雾的傍晚,未刚刚从一个废弃的管道里钻出来,雾气模糊了街道的轮廓,也掩盖了危险的气息。
      直到破空之声袭来,未才凭借无数次死亡磨砺出的反应,猛地向旁边一扑。一根带着倒刺的金属短棍,擦着他的额角砸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溅起几点火星。
      攻击来自一个身材壮硕的人,穿着怀沙俱乐部打手标志性的暗红色夹克,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未认得他,是俱乐部里一个以折磨“不听话”的拳手为乐的小头目。
      “小老鼠,躲得挺快。”打手舔了舔嘴唇,挥舞着短棍再次逼近,“怀沙先生很想念你,特别是你那条灵活的舌头……听说你用它咬死了人?”
      未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对方,身体微微弓起,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他能感觉到生死之誓在怀中微微发烫,书页上似乎有新的字迹正在形成,那是死亡临近的预兆。
      打手显然不认为未能构成什么威胁,他戏谑地挥舞着短棍,攻击并不致命,却充满了羞辱性,目标是未的关节、软肋,试图让他失去行动能力,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把他带回去。
      未在对方狂暴却略显轻蔑的攻击下狼狈地躲闪、翻滚。雾气成了他唯一的掩护,但也限制了他的视野。对方的力气远大于他,装备也更精良,正面抗衡毫无胜算。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无数个画面:擂台上被碾碎的手指,俱乐部里冰冷的锁链,怀沙那毫无波动的眼神……以及,更久远之前,实验室里博士调整电极时,那专注而漠然的神情。
      一种久违的、炽热的情绪,如同被封存在冰川下的岩浆,开始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缓慢涌动。那不是恐惧,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更为原始、更为暴烈的东西。
      打手又一次挥棍砸向他的膝盖,未这一次没有完全躲开,剧痛让他几乎跪倒在地。打手得意地上前,抬起脚,想要踩住他的脑袋。
      就在那一瞬间,未的眼中闪过一丝完全不属于平日的凶光。他没有试图格挡或者推开那只脚,而是如同蛰伏的毒蛇,猛地向前一窜。
      他用的是在擂台上咬断对手手腕的同样招式,但这一次,更加精准,更加狠戾。他闪过攻击,双手扒住打手的肩膀,用那副几乎已经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尖锐牙套,狠狠地咬上了对方的脖子!
      打手发出一声不敢置信的、混合着剧痛和愤怒的嚎叫,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未没有松口,反而用尽全身力气,像野兽撕扯猎物般猛地一甩头——
      皮肉撕裂的声音在浓雾中显得异常清晰。
      打手惨叫着倒地,抱着血流如注的脖子疯狂翻滚。未吐掉口中咸腥的血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的嘴角还残留着血迹,眼神却是一片死寂的冰冷。他看着在地上痛苦哀嚎的打手,看着对方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脸,看着那双之前还充满戏谑和残忍、此刻却被恐惧和痛苦占据的眼睛。
      打手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武器,那是一把匕首。
      未的动作快得几乎超出他平时的极限,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动。他猛地扑上前,不是去抢夺武器,而是用生死之誓那坚硬无比的封面边缘,如同使用一把钝器,狠狠地、精准地砸在了打手的太阳穴上。
      打手的哀嚎戛然而止,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双眼圆瞪,充满了惊愕与无法置信,最终失去了所有神采,瘫软在地,不再动弹。
      浓雾依旧弥漫,周围死一般寂静。
      未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如同风箱般起伏。他低头看着脚下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看着那滩正在缓慢扩大的、暗红色的血迹。预想中的恶心、恐惧或者负罪感并没有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仿佛一直紧紧束缚在灵魂深处的某道无形枷锁,随着那一声喉骨碎裂的轻响,也随之“咔嚓”一声,断裂开来。
      他一直不允许自己杀人。
      并非源于任何成文的道德律法,加仑城没有这种东西。这更像是一种深植于骨髓深处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本能禁忌。或许,在经历了博士那将人视为实验材料的极端漠视之后,在自身承受了无数非人痛苦之后,他那残破的灵魂深处,依然固执地保留着一点点对于生命本身的、模糊的敬畏,或者说,是一种残存的、微弱的善良?他分不清。
      他可以在擂台上像野兽一样撕咬,可以在逃亡中不择手段,可以忍受无尽的屈辱和痛苦,但他始终没有主动地、有意识地、以终结对方生命为目的去攻击一个人。即使在最危险的时刻,他的第一选择永远是逃离、防御,或者像对付擂台对手那样,以使其失去战斗力为目标。
      直到此刻。
      他看着那具尸体,心中一片奇异的平静。原来,夺走一个人的生命,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困难,也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沉重负担。反而,像是一直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被猛地搬开了。一直追逐着他的阴影,似乎被这血腥的手段暂时驱散了。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直到雾气开始变得稀薄。他才俯下身,极其熟练地在打手尸体上摸索起来,取走了所有有价值的物品:信用点、那柄能量匕首、一些零散的药剂。然后,他像处理垃圾一样,将尸体拖到旁边的排污口,推了下去。污浊的水流很快吞噬了一切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感受着怀中生死之誓传来的、不同于以往的、一种近乎……满足般的微弱震颤。他转身,消失在愈发深沉的夜色里。
      接下来的几天,未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环境的一些微妙变化。
      以前,他在底层街区活动时,感受到的多是赤裸裸的恶意、贪婪或者彻底的漠视。人们要么想从他身上榨取价值,要么将他视为可以随意欺凌的对象,要么就像避开瘟疫一样避开他。
      但现在,情况似乎有些不同。
      当他再次出现在那些混乱的集市或者流浪者聚集地时,一些原本会对他投来不怀好意目光的人,眼神中多了几分审视和……忌惮?曾经试图抢走他刚到手食物的混混,在靠近他时,会犹豫一下,然后悻悻地退开。甚至连那些发放微薄救济物资的、态度一向恶劣的教会外围人员,在看到他时,虽然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那种呼来喝去的语气,似乎也收敛了一点。
      起初,未感到十分困惑。
      他杀了人。他夺走了一条生命。这在他的认知里,是一件极其严重、极其“不好”的事情。生命在他所处的环境里,似乎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但杀人这个行为本身,在他内心那个模糊的道德框架里,依然占据着一个特殊而沉重的地位。他以为,做了这种事,应该会引来更多的敌意,更深的排斥,甚至官方的追捕(虽然加仑城的官方对此类发生在底层的争斗往往视而不见)。
      然而,现实恰恰相反。他非但没有被排斥,反而似乎……获得了一种扭曲的认可?一种建立在恐惧和实力评估基础上的、冰冷的尊重。
      这让他感到一种荒诞和强烈的疏离感。他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为什么遵守那点可怜的、不杀人的底线时,他活得像个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垃圾?而当他突破了这条底线,双手染上血腥之后,反而获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这种扭曲的认可,并未带来任何愉悦,反而加深了他内心的空洞和迷茫。他仿佛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他残存的、来自遥远过去的模糊本能,另一边是加仑城用血与火书写的、赤裸裸的生存法则。而他,似乎正不由自主地被推向后者。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恨意,来得太迟,也太微弱了。
      从杀死博士,逃离实验室开始,他的人生主题就是逃命。像一只被猎犬追逐的兔子,所有的精力、所有的计算,都用于如何活下去,如何躲开下一次攻击。恨意是一种奢侈品,它需要能量,需要停下来回望的勇气,而他一直疲于奔命,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
      博士给予他的痛苦是如此的绝对和庞大,以至于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遮挡了之后所有较小的阴影。怀沙的利用,擂台的残酷,流浪的艰辛……这些痛苦虽然真实而剧烈,但相比于实验室里那种被彻底剥夺尊严、被作为物件对待的极致绝望,似乎都变成了可以忍受的常态。他的恨意阈值,在博士的锤炼下,被拔高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
      直到现在。
      直到他在加仑城这个巨大的熔炉里,挣扎求生了一年多(他对时间的感知已经模糊,只能大致估算)。直到他经历了足够多的背叛、欺凌、漠视和痛苦。直到他亲手打破了那条自己为自己设下的、最后的界限。
      那些被压抑的、分散的、细微的恨意,如同涓涓细流,终于开始汇聚。恨博士,恨怀沙,恨那些将他视为蝼蚁随意践踏的人,恨这座冰冷残酷的城市,甚至……恨这个扭曲的、逼人成为野兽的世界。
      这股逐渐凝聚的恨意,并不炽热,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它没有让他变得冲动易怒,反而让他的眼神更加沉寂,行动更加果决。它像一剂强效的麻醉药,麻木了那些无用的彷徨和软弱,也像一种全新的燃料,驱动着他在这黑暗的丛林里继续走下去。
      他想起在擂台上,面对那些全副武装、受到规则保护的对手时,他很难真正杀死对方。规则,即使是黑暗的规则,也构成了一种限制,一种无形的保护层。但擂台下,是没有任何规则的荒野。这里奉行的是最原始、最赤裸的丛林法则。
      他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并且,开始学着去适应,甚至……去运用它。
      生死之誓依旧贴在他的胸口,记录着每一次死亡,也仿佛在记录着他灵魂的每一次蜕变。上面的数字在缓慢而坚定地增加,而未,似乎也在每一次的死亡与“新生”中,一点点剥落着过去那个试图保持一丝“干净”、怀有微弱希望的自己,逐渐显露出内里那个更适合在加仑城生存的、冰冷而坚硬的核。
      雪还在下,加仑城的冬天漫长而严酷。未裹紧了身上肮脏破旧的衣物,将能量匕首藏进袖口,融入了街道上熙熙攘攘、却又各自冷漠的人流之中。
      ……
      时间回滚,浓雾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所有远处的、近处的声音。风声,远处隐约的机械嗡鸣,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消失了。他站在逐渐冷却的尸体旁,手里还攥着那本沾了血的生死之誓,感觉不到书页的棱角硌手,也感觉不到额角被棍风擦过的火辣痛楚。
      他只是看着。看着地上那张逐渐失去血色、定格在惊愕与痛苦中的脸。时间感被扭曲了,一秒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地烙印进他的视网膜:对方瞪大的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身影;脖颈处皮肤下迅速蔓延开的、不自然的青紫色;还有那滩正从尸体下方缓慢洇出、颜色暗得发黑、与污水和泥泞混合的液体。
      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仿佛他正站在几米之外,冷静地观察着另一个未,在做一件与他无关的、略带血腥的技术性工作。他甚至能“看见”自己下一个动作:俯身,摸索尸体上的口袋,手指的动作精准而机械,如同在实验室里按步骤处理样本。信用点硬币冰冷的触感,能量匕首柄上粗糙的防滑纹路,几管廉价镇痛剂的塑料外壳……这些触觉信号传来,却隔着一层厚厚的、无形的膜,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清晰。
      直到他把最后一点有价值的东西塞进自己怀里,直起身,准备处理尸体时,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洪流才猛地冲破闸门。
      首先袭来的是声音。寂静被打破了,无数嘈杂的声音涌入他的耳膜。他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如同失控的引擎,震得他耳蜗发麻;血液冲刷着血管壁的隆隆声;还有他自己骤然变得粗重、短促、几乎无法形成有效换气的喘息声,听起来陌生而恐怖。浓雾似乎也开始流动,带着刺骨的寒意,刮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激起一层又一层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这颤抖从指尖开始,迅速蔓延到手臂、肩膀、躯干,乃至双腿。他不得不死死咬紧牙关,才能勉强站稳,但牙齿相碰发出的“咯咯”声,在死寂的小巷里清晰可闻。
      然后是气味。浓重的、甜腥的铁锈味。血的味道,以及雾水、泥土和城市污垢混合的复杂气息,一股脑地冲进他的鼻腔。这气味是如此具有侵略性,如此…“真实”,瞬间撕裂了那层保护性的解离感。胃部猛地一阵痉挛,强烈的恶心感从喉咙深处涌上来。他弯下腰,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视觉也开始变化。周围的一切。斑驳的墙壁,潮湿的地面,弥漫的雾气都似乎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晃动的滤镜,边缘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融化。只有那具尸体和地上的血迹,保持着刺目的清晰,颜色鲜艳得不自然。他猛地移开视线,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回去,目光在那破碎的喉结和凝固的惊愕表情上来回扫视。
      “我刚才……做了什么?”
      这个疑问句不是以完整思维的形式出现,而是如同尖锐的碎片,一次又一次、毫无规律地刺入他混乱的意识。伴随着它出现的,是刚才搏斗的破碎回放:金属棍擦过额角的凉意,扑上去时口腔里皮革和汗液的味道,牙齿嵌入肌腱时那令人牙酸的触感,还有最后那一下砸击时,通过生死之誓封面传递到掌心的、沉闷而坚硬的反馈……这些片段无序地闪现,无法串联成一个有因果的故事,只是不断地重复、叠加,加剧着他的晕眩和认知失调。
      极度冰冷的恐惧,此时才如同冰水,缓慢而彻底地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这不是面对强敌时的战斗恐惧,而是一种更底层、更庞大的恐慌。怀沙会知道吗?会有其他打手来吗?会被巡逻队或者教堂的执法者发现吗?他们会怎么对待一个杀人者?绞刑?电刑?还是扔进更可怕的监狱?
      他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完成了后续的事情:将沉重的尸体拖到排污口推下去,听着那令人不适的落水声。然后,他用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的手,抓起地上的污泥和垃圾,胡乱掩盖着血迹。每一个动作都耗费着他巨大的精力,因为他必须同时与脑海中不断翻腾的碎片、身体不受控制的战栗、以及喉咙口那股挥之不去的恶心感作斗争。
      当他终于离开那条小巷,重新汇入相对有人气的街道时,那种被无数眼睛注视的幻觉紧紧抓住了他。他觉得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都用眼角的余光在打量他,每一个看似普通的商户都可能是怀沙的眼线,每一扇窗户后面都藏着监视的目光。他强迫自己低头,加快脚步,却感觉双腿发软,步伐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怀里的信用点和新得的武器沉甸甸的,却无法带来丝毫安全感,只像是一块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皮肤,也烫着他的意识。
      他没有直接回地堡,而是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很久,直到夜色深沉,直到身体的极度疲惫暂时压倒了精神的混乱与恐慌。他像一缕游魂,最终飘回了那个废弃的信号塔下。
      地堡里冰冷、寂静,与往常无异。但未缩在角落,用那件脏污的毯子紧紧裹住自己,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寒冷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他睁大眼睛,盯着头顶破洞外那一小片灰暗的夜空,毫无睡意。白天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反复上演,每一次回放,都带来新鲜的战栗和胃部的抽搐。他紧紧抱着生死之誓,书册没有任何温度,那猩红的封面在黑暗中也看不真切,但它沉默的存在,仿佛成了此刻唯一“真实”的锚点。
      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不敢外出。怀里的信用点暂时缓解了食物的压力,他像一只受惊的穴居动物,躲在地堡深处,靠着之前囤积的一点干粮和净水度日。但身体的反应并未平息。他会突然从浅眠中惊醒,心脏狂跳,浑身冷汗,仿佛又听到了那声喉骨碎裂的轻响。吃饭时,看到任何深色的、粘稠的食物,都会引发一阵强烈的反胃。他的手指会时不时地、无意识地抽搐,仿佛还在重复着摸索尸体或掩盖血迹的动作。
      他试图思考,试图给那件事、给自己一个“说法”。但思维如同陷入泥沼,每一次试图厘清“我为什么这么做”、“我做得对吗”,都会引来更多混乱的碎片和生理上的不适。道德感在尖叫,生存的本能在沉默,而加仑城的法则,那赤裸裸的、他曾被迫吞咽下去的黑暗规则,却在角落里发出冷冰冰的回响。
      最终,打破这精神内耗僵局的,不是逻辑推理,而是更基本的生存压力——食物再次耗尽,他必须出去。而这一次,当他战战兢兢地回到熟悉的底层街区时,他被迫直面那个事件带来的另一面:周围人眼神的变化。
      他开始被动地、反复地回想那个打手最后的表情和话语。不是碎片式的闪回,而是试图将它们拼凑起来。“怀沙先生很想念你……特别是你那条灵活的舌头……” “……带回去……” 那张脸上,从一开始就写满了捕食者的残忍和戏谑,没有丝毫犹豫或怜悯。带回去?带回哪里?怀沙的俱乐部。回去之后呢?是继续做那个沉默的沙包,还是因为“逃跑”和“多管闲事”而接受更残酷的“惩戒”?那根带着倒刺的金属短棍,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下活口吧?至少,没打算让他完好无损地活着。
      一个冰冷、坚硬,却让他几乎要颤抖着松一口气的结论,缓慢地浮出水面:那个人,是想杀我的。或者,比死更糟。他对我,有极大的恶意。他想伤害我,终结我,或者将我拖回更深的深渊。
      所以…我做了什么?
      我只是…在他杀死我之前,先杀死了他。
      这个认知,像一把粗糙的锉刀,开始艰难地打磨他心中那团乱麻。他没有错。至少,在加仑城这条用鲜血润滑的生存链条上,他没有错。他只是在链条断裂、自己被拽向毁灭之前,用牙齿和随手可得的硬物,咬断了拽着他的那一环。
      这个结论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铁锈味的疲惫,以及一种……方向感。一套简陋得可怜、却足够实用的新规则,开始在混沌中成型:
      当面对明显的、带有杀意或无法承受的恶意时,先尝试逃离,或者用最卑微的姿态乞求(如果对方看起来吃这一套)。如果不行,如果被逼到绝路,那么…就想办法,让那个施加恶意的人消失,总会有办法的。
      他们的命只有一条。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异样的平静,一种将复杂道德困境粗暴简化为生存技术问题的平静。为了实践这个新规则,他用剩下的、从尸体上得来的信用点中不小的一部分,去了一趟黑市。他没有再去那些热闹的摊位,而是找到了一个藏在更深处、门口有变异猎犬看守的简陋铺面。里面出售的东西不多,但都透着实用主义的冰冷光泽。
      他扔掉了牙套,选择了一把匕首。不是华丽的那种,而是通体哑光、线条简练、刀刃短而厚实、带有血槽的款式。握柄包裹着防滑的粗糙材质,适合他出了汗或沾了血的手。他试了试手感,重量适中,重心稳定,捅刺和挥砍都很顺手。
      他付了钱,将匕首插进靴筒特制的夹层里。皮革包裹着冰冷的金属,紧贴着他的小腿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略带刺痛的存在感。这感觉并不舒服,却奇异地让他加速的心跳略微平复了一些。
      他知道,那条他刚刚亲手踏过的线,一旦跨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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