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我的漂亮小蛇

　　林枫停是在星期三收到他父亲那一通电话的。
　　那时候，他已经连续翻了好几个晚上的窗，像一尾沉默的游鱼，滑入沉沉的夜色，只为了去守着江泊睡觉。他的新室友们也心照不宣地替他隐瞒，不为别的，只因他们都见过那个雨夜林枫停背着浑身是血的江泊狂奔的样子，也见过他此刻眼底挥之不去的惊惧。
　　他真的怕。
　　怕那个安静躺在床上的身影，又会在他转身的瞬间，做出傻事；怕一睁眼，又看见他躺在冰冷的血泊里，眼神空洞；怕他再次用那种虚无缥缈的语气，轻声问：“为什么要救我？”
　　那是他第一次喜欢的人啊……
　　这个认知像烙印一样刻在心里。他曾在换药时，亲眼见过江泊手腕上那道疤痕，看起来很深，蜿蜒着难看的颜色，在那片白皙漂亮的皮肤上，显得如此狰狞刺眼，一点都不合适。
　　他不敢去想那该有多疼，更不敢去想，当时的江泊，内心是陷入了怎样一片绝望的荒芜，才会对自己下那样的重手。
　　“发什么呆？”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却像是在宣判什么，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林枫停看着身旁如同断线木偶般眼神空洞的江泊，他正想鼓起勇气出声拒绝，哪怕只是推迟几天——
　　“我给你请好假了。”
　　父亲的下一句话，无情地打断了他所有尚未成型的挣扎。
　　“……好。”
　　最终，他还是只能吐出这一个字。按理说，在上学的日子能有假放，他本该感到一丝轻松的。可此刻，他脸上提不起一点笑，只觉得有一股沉重的、冰冷的压力，从电话那端蔓延过来，顺着脊椎，一点点冻结了他的四肢。
　　挂断电话，他看向江泊。窗外的天光映在江泊没有焦距的瞳孔里，却照不进丝毫光亮。
　　林枫停知道，他必须回去面对一场风暴。而将他从深渊边拉回来的、最需要他守护的人，此刻却不得不被暂时独自留下。
　　这种无力感，比翻越无数个夜晚的围墙，还要让他感到疲惫和恐惧。
　　下午，他背着书包出了校门，几乎是立刻就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黑色私家车，像一只沉默的乌鸦，停靠在路边，与周围青春洋溢的环境格格不入。
　　“李叔好。”他没头没脑地打了个招呼，拉开车门，几乎是用摔的姿势把自己扔进后座，仿佛想借此甩掉什么沉重的东西。然后在准备用力关上车门的最后一刻，他还是下意识地留了力，发出一声沉闷而非刺耳的闭合声。
　　“怎么又瘦了，枫停……”驾驶座上，被叫做李叔的男人转过头。他其实并不老，只是眼角稍稍爬了些细纹，眉眼看起来依旧十分年轻，带着关切。
　　“李叔！你才多大，成天叨叨这句？”林枫停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语气冲得像只应激的刺猬。他迅速从包里掏出耳机塞进耳朵，像是要建立一道坚固的屏障，找到收藏的电子音乐歌单，毫不犹豫地把音量拉到最大。震耳欲聋的鼓点和合成音效瞬间淹没了所有外界声音，然后他用力按灭了手机屏幕，将自己彻底封闭在这个由声音构筑的堡垒里。
　　“……”李叔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透过后视镜，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地发动了车子。
　　一路都是在喧嚣的沉默中度过。
　　车窗外是流动的城市风景，车厢内是死寂。只有那流露在耳边、强烈的电子节拍，像他无法平静的心跳，证明着这片沉默之下，正涌动着如何激烈的、无人可以诉说的暗流。
　　“高妈，我爸呢？”
　　一回到家，果不其然只看见女佣人高妈在忙碌。具体忙碌些什么，他一点也不想管。
　　“他在楼上，刚刚谈完城郊那块地皮，不过看起来心情不太好。”高妈垂着眼没看他，抓着扫把的手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强作镇定。
　　“……”林枫停突然丧失了所有交流欲望，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很想把自己敲晕，然后让那个尖牙利齿、说话带刺的自己上线，来应付这令人窒息的场面。
　　“爸。”
　　等他刚回到房间放下书包，拿出水杯，还没来得及坐下，就看见他爸脸色淡然地推门进来。也就是说，他爸一直算准了他回家的时间，在等着他。
　　“能不能说说你8月末去看医生，是什么情况？”
　　“……”林枫停垂下头，没有说话。安静的片刻里，他眼睛里的情绪从微微的怅然若失，迅速冻结成了淡淡的不耐烦。他用手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手边的桌面。
　　（人格切换）
　　“我用得着和你说吗？” 他抬起眼，眼神锐利，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什么都不管的——‘父亲’？”
　　他甚至在最后两个字上刻意加重了语气，眼睛微微往上一挑，充满了挑衅。
　　“把耳机拿下来。” 父亲的语气依然是平淡的，仿佛没有被他的态度激怒，但放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收紧，暴露了他并非表面那么平静，“你现在连最基本的尊重都做不到吗？”
　　“好，我拿下来。”林枫停嗤笑一声，从耳朵上取下那早已没电的蓝牙耳机，随意地扔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甚至用脚勾过一张椅子，推向父亲，动作带着一股混不吝的架势。
　　“然后，请问您是在哪里‘看见’我的？还是说——谁看见我的？”
　　“搞清楚现在是我在问你，不是你问我。” 父亲一掀外套，利落地挂在椅背上，随后在他对面坐下，姿态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先回答了我的问题。”
　　“……”林枫停向后一靠，翘起二郎腿，摆明了一副拒不合作的态度，用沉默作为最坚硬的盾牌。
　　僵持在空气中蔓延。
　　几秒后，父亲似乎耗尽了耐心，终于吐出了那个名字：
　　“是高妈。她去给她孙子拿药时，看到你从心理科出来了。”
　　真相在这一刻被揭开。
　　难怪了,难怪高妈见他回来那么慌张的样子。
　　“父亲，”林枫停（副人格）斟酌着用词，这个称呼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不同于主人格的、近乎审视的疏离感，“为什么我一次次的顶嘴、反驳，一切在你们大人眼里不是‘好孩子’的模样，你们却从来没想过——有没有可能，现在和您说话的，根本就不是‘我’？”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直视着父亲瞬间僵住的脸。
　　“或者说，那个你们所熟悉的、乖巧听话的‘枫停’，他去了哪里？”
　　话音落下，他从书包夹层里，缓慢而郑重地取出了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诊断书。
　　“荒……荒谬！怎么可能……”父亲的声音下意识地拔高，又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喉咙般渐渐小了下去。他几乎是一把夺过那张看似轻薄、却重若千钧的纸。镜片后的眼睛飞速扫过上面的文字，眼神从最初的惊怒、怀疑，逐渐变得无比严肃、深沉，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你……”他猛地抬头，声音干涩，“你不早说？！”
　　“笑话。”林枫停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带着浓浓的嘲讽，“您不也觉得这很荒谬吗？我要是早知道世界上真有这种病，我……我们，还用得着天天以这种方式和您‘聊天’吗？”
　　他拿起桌上的水杯，想借喝水掩饰一下翻涌的情绪，却被父亲一手夺过，“砰”地一声重重放在桌上，水花四溅。
　　“走！”父亲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慌乱的决断，“现在就去医院，再检查！”
　　……
　　几乎是被半推半拉着塞进车里，扣上安全带，林枫停的大脑还有些空白。父亲猛地发动引擎，车子如同离弦之箭般从家門口飙了出去。他看着父亲紧绷的侧脸，线条冷硬，与刚才书房里那强装的平淡判若两人。
　　怎么刚刚还一脸冷静，现在却气得像是要把这辆昂贵的轿车当成碰碰车来开？
　　车子咆哮着冲入闹市区，父亲却仿佛视若无睹，油门深踩，仪表盘上的指针迅速攀升，直奔一百而去。窗外的景物疯狂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彩。引擎的轰鸣、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以及车内死一般的寂静，交织成一种超现实的、令人心悸的协奏。
　　林枫停靠在椅背上，第一次在这个总是试图掌控一切的男人身上，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名为 “恐惧”的情绪。
　　而这恐惧，是因他而起。
　　明明他应该感觉得逞了，正该得意地汲取对方的恐慌与愤怒才对啊……怎么此刻的他，心里却有点莫名的……有点发堵，有点……心酸？
　　他看着前排那个他称作“父亲”的人，目光落在对方鬓角刺眼的白发上，恍然想起，他似乎比李叔还要再年轻上三两岁，怎么白发反而生得更多、更密？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梁，一股陌生的、带着涩意的愧咎感悄然涌上来，冲淡了先前那股尖锐的对抗情绪。
　　车子已经稳稳停入医院车位。
　　“抱歉，”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要干涩，“刚刚是我说话语气不好。”
　　“……”父亲沉默着，伸手扳了扳后视镜，调整角度，看向后座的儿子。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和他有七分相似。是什么时候开始，这张熟悉的脸上，开始出现他无法理解的叛逆和……痛苦的呢？
　　“下车吧。”最终，父亲只是吐出这三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
　　急急忙忙挂了号，坐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等候区时，他脑海里迷迷糊糊划过一些记忆的碎片——不是“他”的，是属于林枫停（主人格）的，关于上次独自坐在这里的惶恐与无助。
　　“你好，枫停，今天和家长一起来的啊。”叫号很快轮到他们。医生依旧是那位医生，白大褂一尘不染，脸被口罩遮去大半，但露出的眉眼依然带着温和而专业的笑容。
　　“上次他就是在这里看的吗？”父亲从进门开始，脸色就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对医生更是没有丝毫好脸色，这句话问得又冷又硬。
　　“对的。”医生平静地确认。
　　“我对这份诊断有异议，”父亲将之前的诊断书拍在桌上，语气强硬，“我要求再检查一遍！”
　　一直垂着眼皮，沉默了一路的林枫停，此刻却忽然抬起头，轻轻地、淡淡地插了一句，像一根针，刺破了父亲强撑的镇定：
　　“你不怕我……或者‘他’，是乱填的吗？”
　　“我现在是为你好！你现在有问题了知道吗！”父亲的音量猛然拔高，脸上的肌肉因激动而有些扭曲，一直压抑的恐慌、不解和挫败感，在这一刻终于爆发。
　　“这位家长您先冷静，”医生急忙试图介入安抚，“孩子的情况在我看来并不算特别严重，而且……”
　　“闭嘴！”父亲猛地打断他，手指几乎要戳到医生面前，额角青筋暴起，“他的情况严不严重，我自己知道！不用你来告诉我！”
　　诊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到了冰点。
　　“行，我好好做题。”林枫停（副人格）无奈妥协，带着一种近乎赌气的顺从。他脑袋一歪，视线越过父亲，直直投向医生，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你，认真分析。”
　　医生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半步（或许是经验使然，为了避免被情绪激动的家长误伤），然后*郑重地点头。
　　……
　　时间在鼠标单调的点击声中流逝。他盯着屏幕上的每一道题，越做越觉得莫名其妙，有些问题在他看来简直愚蠢透顶。一股熟悉的烦躁涌上来，特别想做到一半就摔了鼠标走人。
　　但就在这时，他想起了那个傻子（主人格）在手机备忘录里留下的话，想起了他们之间那个不成文的、要一起 “守护”江泊的约定。
　　……算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住性子，还是老老实实地、一题不落地做完了。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这种无聊的忍耐，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
　　“根据结果显示，枫停的情况，很有可能是由于童年时期遭受了某种未能妥善处理的刺激或创伤，从而激发出另一个人格，作为一种保护机制……”
　　听结果时，他被请到了诊室外。隔着并未完全掩实的门缝，医生冷静的分析和他父亲沉重的呼吸声隐约传来。
　　当听到“保护自己”这几个字时，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不由得觉得有点好笑，嘴角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保护？
　　保护就是像他这样，用尖酸刻薄的言语去刺伤所有人？用顽劣不堪的行为去破坏一切平静？把那个傻子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他怎么感觉，那个傻子好像从头到尾都很嫌弃他的存在呢……而他自己的所有行动，也一直都是以“破坏”和“干扰”为核心。
　　这种……也能被称之为“保护”吗？
　　这个由权威医生给出的、看似合理的解释，与他对自己根深蒂固的认知，产生了剧烈的冲突。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悄然取代了之前那份总是盈满心间的、理所当然的破坏欲。
　　他第一次开始模糊地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难道真的不是纯粹的“恶”，而是在那片他早已遗忘的童年废墟上，长出来的一株……扭曲的、用荆棘作为盔甲的守护芽？
　　去排队拿药时，父亲一向挺直的腰杆，看起来似乎微不可查地弯了一点，眉眼间全是掩饰不住的、深重的疲惫，像一瞬间老了好几岁。
　　“抱歉，是我不对，”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看着前方取药的窗口，没有看他，“你小时候……我都没有好好陪过你。”
　　现在说这话，是不是太晚了？
　　林枫停（副人格）垂着眸子，盯着冰冷反光的地砖，心里那片刚被诊断书搅起的波澜尚未平息，他不太想接受这个迟来的、轻飘飘的道歉。但他用力压住了已经到了嘴边那些语言版的 “刀枪棍棒”——毕竟，严格来说，承受那份缺席童年痛苦的，是那个“傻子”，他不是“林枫停”，他好像没资格代替主人格去原谅或控诉什么。
　　短暂的、尴尬的沉默在父子间蔓延。
　　“还有……”父亲再次开口，语气犹豫，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审慎，“你在学校那件事……是真的吗？”
　　这句话像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林枫停心里那桶本就摇晃的汽油。
　　“还能是假的吗？！”他猛地抬起头，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引得周围排队的人侧目，但他毫不在乎，“拜你所赐！人家现在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他本来就心理素质脆弱，还被你这么一刺激，差点人就没了！”
　　他说起这个就来气，感觉刚刚因道歉而有所缓和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那张该死的嘴又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父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刚才那点疲惫和缓和被一种不容置疑的、家长式的权威取代。他盯着林枫停，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命令道：
　　“分了。立刻，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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