莜莜凛风中，孤舟夜行

　　喝下美人花的那一日，姜莜高热一夜未退。赵衍舟坐在床头，握着她的手，明知她不会有危险，可一颗心仍紧紧揪在一起，连带着心口处的伤也在隐隐作痛。她如这样被病痛折磨了整整十余年，而这样的痛苦皆来源于他赵衍舟。

　　赵衍舟生于皇宫，长于东宫，他的心早已被锤炼得冰冷且无情。他自幼学的是纵横御下的帝王之术，他早已默认他的情感、他的姻缘都会成为通往帝王之路的垫脚石。

　　姜家刚出生的二姑娘因凤星转世之说成为了太子妃，五岁的赵衍舟得知后心中没有一丝波动。太子妃是谁都可以，赵衍舟只在乎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国子祭酒，从四品，在满是权贵的京都里，官位的确是不够看的。

　　姜家二姑娘突染恶疾是何人所为，赵衍舟知晓，一开始就知晓，可他对这个无辜被连累的姜家二姑娘依旧没有丝毫的愧疚和关注。

　　在赵衍舟的观念中，弱者必然会被扼杀在权力的漩涡中。死一个姜家二姑娘或者一个姜家，就如在汪洋大海中投下一粒石子，只能泛起一小圈涟漪，很快就会归于平静。

　　权力中的厮杀从不因任何人而停止，可有一日赵衍舟却后悔了。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就是被他一直冷眼旁观的姜家二小姐，他的太子妃。

　　知晓她身份的那一夜，赵衍舟一夜未睡，曾经他认为微不足道的一粒石子在他的心中掷出了惊涛骇浪。姜莜如一滴甘露融化了赵衍舟尘封已久的心，他的心痒痒的，从心底涌出了一丝奇异得令他痴迷又十分陌生的情感。

　　情，真的是一个既简单又复杂，既莫名其妙而又冥冥之中早已命中注定的事物。

　　浩瀚星空下，朦胧又柔和的月光中，曾经那些阴暗丑陋的权谋算计纷纷涌上了赵衍舟的心头。那个早已被他放弃的人突然间成为了他的心头挚爱，他既渴望见上姜莜一面，又胆怯地无颜去见她。

　　遍寻名医，赵衍舟终于找到了解毒之法。为了救下姜莜，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这本就是他亏欠姜莜的。

　　暗夜里涌出一丝光亮，那抹熹光映照出整个皇宫大院，天亮了。

　　纤弱白皙的手指微微颤动，缓缓握上了那双握了她一整夜的手。赵衍舟阖了片刻的双眸猛然睁开，血丝遍布却炯炯有神。

　　“熙儿，你感觉怎么样？身体还有难受的地方吗？”

　　赵衍舟仔细端详着刚苏醒过来的姜莜，她的身体不再发烫，更不会泛着寒意。曾经灰白的脸庞上透出红润，唇瓣不点而朱，峨眉不画而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

　　孤冷的月牙儿变成了满月，悬在星海灿烂中，柔和圆满。全身经脉似被重塑了一般泛着暖意，姜莜迫不及待地走下了床。她如同一个刚幻化为人形的精灵，尝试着适应自己的新身体。旋转的身姿间流露出悦耳的笑声，她嘴角的弧度一如身下飘荡着的衣裙，在空中渐渐展开。

　　赵衍舟紧张了一夜的情绪荡然无存，他笑出声，发自心底。他抱起赤着脚不停旋转的姜莜，满眼爱意柔情。看着她，与她一同旋转，一起飞舞。

　　两人躺在柔软华贵的织金地毯上，暖和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他们微微喘息着，嘴角荡起相似的弧度，眸中泛着同样欢喜的光芒。

　　“阿衍，当一个正常的人，感觉真好。”

　　姜莜的声音中都是满足，毕竟能够像一个平常人一样想跑便跑，想跳便跳，曾经是她的奢望。

　　赵衍舟阖上了眸子，他握紧姜莜的手，呼吸逐渐变得轻柔低沉。隔着一束束光芒，姜莜半撑着身子，她好奇地看着赵衍舟乌黑卷长的睫毛，抬起手抚摸着他高挺的鼻梁，触及他脸上的肌肤还有丰润的朱唇。

　　那双桃花眸子轻眨睫羽，直白又新奇地打量着熟睡的赵衍舟。她轻轻抚过赵衍舟的脸，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唇瓣还有下颌、耳朵都没有放过。与赵衍舟相识多年，姜莜从未这么细致地看着他过。

　　赵衍舟在姜莜心中的模样愈加清晰，他好像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从未骗过她。他以真心待自己，姜莜亦会还之以真心。

　　从此，你不再是孤舟一片，而我也不是独在风中。

　　天佑三十年，东宫姜良娣被诊出喜脉。

　　天佑三十一年，姜良娣诞下双生子，太子为其长子取名为赵嘉辰，为其长女取名为赵令月。

　　同年秋日，姜良娣缠绵病榻，久治不愈。太子携良娣出宫祈福，于半路被蒙面人伏击，马车坠下山崖，二人生死不明。

　　宫内气氛紧张，皇帝孤身一人坐在金碧辉煌的垂拱殿中。浓郁的龙涎香蔓延在整个大殿里，压得人喘不上气来。隔着层层杏黄色的纱幔，帝王的身影微颓，他倚在龙身椅柄上，手中缓慢捻着佛珠。

　　太子失踪后，皇帝派出全部禁军搜寻太子下落。碧瓦之上，一黑影闪跃至垂拱殿后没了踪影。此刻，他正垂首跪在殿内对皇上回道：“陛下，幕后之人是庆王。”

　　篆刻着佛字的紫檀木珠子顿住，那佛字正印在皇帝的指腹下。帝王的声音从帘后传来，威厉、狠辣，“庆王谋害太子，觊觎东宫，其罪当诛，杀，满门不留。”

　　禁军领旨退下，当日，庆王目眦俱裂站于院中，领下了那道赐死的圣旨。他拔出侍卫手中的刀挥向涌入庆王府的禁军侍卫，状若癫狂。

　　“不可能，怎么会查到本王身上？死的应该是韩凛，为本王背锅的应该是韩家。不应该查到本王身上的，不应该的。”

　　庆王愈发崩溃，被禁军当场诛杀。顷刻间，庆王府血流成河，府前悬挂的门匾摔落在地，被人踩在脚下，成了最无用的朽木。

　　东宫内一片死寂，宫内唯一的主人褪下了她最爱的大红色衣裙，一身素衣，指尖淡粉，面上未施粉黛，偌大的发髻上只簪了几根样式简单的金钗。

　　她端起茶水，乌润的茶叶沉在杯底，根根饱满。韩文君轻轻一吹，暗红色的茶水上泛起阵阵涟漪，一如庆王府内被风拂过的一地污血。

　　“庆王这个蠢材，一次暗杀太子不成，这次更是拖泥带水。人连着马车坠到崖底，是生是死都搞不清楚。”

　　织念接过韩文君手中的茶盏，她侍候在旁边小声说道：“娘娘放心，太师已派人去了崖底，太子此番必死无疑。”

　　韩文君倚在贵妃榻上，她摸着自己素瓷般的长指甲，眸中只有惋惜。

　　“本宫最爱那抹明艳的红色，如今是指甲也不能染了，衣裙也不能穿了。”

　　织念为韩文君揉捏着肩膀，“待过了丧期，这东宫自以娘娘为首，娘娘想做什么，那不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韩文君笑出声，十几年被人压在头上的怨气一扫而空。她摸了下垂在耳间的金珰，眉目舒展，“本宫是小皇子的嫡母，是未来的太后。待本宫站稳朝堂，而幼帝夭折，本宫便登上那个位置，成为天子，成为整个匽朝的主人。”

　　“当年庆王派人伏击太子，太子重伤，暂居江州，京都中一度传来太子不行的谣言。庆王那个废物竟妄想趁机求娶本宫，真是不自量力。不过他最后能为本宫而死，也算有些用处。”

　　“织念，为本宫梳妆。那两个孩子被接到了皇上身边亲自养着，本宫也该去扮演下好儿媳，好母亲。”

　　“是”，织念欣然应下，她扶着韩文君坐在铜镜前，勉强从众多奢华夺目的珠钗中寻到了几个不甚起眼的首饰簪到了韩文君的发髻上。

　　诞下双生子后，姜莜的身子更加孱弱。她每日昏睡不醒，太子处理政务后都会回满棠院陪着她。满皇宫的宫人都在传东宫的姜良娣命不久矣，叹她命运多舛，叹她太过可惜。

　　韩凛在宫外也听到了这个传言，他暗中寻了机会去见太子，得知这一切所言非虚。他一颗心直直往下坠，生命中最重要、最想要守护的两个人都为病痛所折磨，都药石无医，都要永远地离开他了。

　　兰姨娘虚弱地躺在榻上，她气息微弱，那只瘦削的手挡住了盛满药汁的汤匙。

　　“凛儿，娘知道，我就是吃再多的药都没有用处了。这药很苦，娘不想再吃了。你多多陪陪娘，娘只想好好看看我的凛儿。”

　　一颗颗泪滴在苦涩的药汤里，韩凛紧紧握着药碗，一只手上布满青筋。兰姨娘轻抚着韩凛的脸庞，她拿着帕子替韩凛拭去眼泪，“凛儿，打开柜子，最上面有娘刚给你做好的衣服，快去试试合不合身？”

　　顺着兰姨娘指尖的方向，韩凛取出了那套绣着莲花的新衣服。衣服很合身，穿在身上一如既往的舒适。

　　在开满蔷薇花的院中，前后慢悠悠摇动的藤椅停了下来，望着天边迎接她的亲人，兰姨娘闭上了双眸。她手中握着她最爱的蔷薇花瓣，永远地离开了。

　　“凛儿，将娘的骨灰埋在这片蔷薇花的根须里吧！不要让你的父亲知道，娘再也不想要看到他了。”

　　成群的大雁相继向南飞去，向韩凛的故乡江州飞去。韩凛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看着那片开满墙头的蔷薇花。他红了眼眶，唇边却扯出了一丝笑，“娘，你终于自由了，凛儿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风中已带了些冷意，吹得蔷薇花簌簌飘落。韩凛伸出手，接住了那片向他飞来的蔷薇花瓣。

　　“虚空道人在邑清观？”

　　羲和斋外，韩凛偷听到了韩太师与旁人的谈话。他径直离开了院子，完全没有注意到羲和斋的窗子被人从里往外打开。

　　韩太师扬手制止住了身旁人要去往外去追的动作，他盯着韩凛的背影，始终未曾言语。

　　“邑清观！真是太好了，太子这几日无心朝政，一心都要找到救治姜良娣的法子。我们就用这个消息将他引出皇宫，韩凛，你派人在半路设伏，太子只要出了宫，我们就让他有去无回。”

　　庆王兴奋地来回踱步，他反复摩挲着双手，眼中冒着精光，嘴中不停念叨着，“皇兄，这一次，本王一定不会再失手，你死定了。“

　　悬崖边上，马车摇摇欲坠，拖着韩凛不停往前，往那万丈深渊中而去。韩凛的身后，从林中冒出了许多黑衣人，他们扬着刀砍向韩凛。

　　韩凛躲避的瞬间，载着太子和姜良娣的马车坠下山崖。韩凛抽出来了腰间的匕首，他扬起匕首捅穿了面前那人的心脏，将他一脚踢开后，不要命了似地疯狂砍向那群黑衣人。刀法凌厉，每一刀都精准地刺向了他们的命脉，一刀毙命。

　　他扬起匕首挡住了迎头砍来的刀刃，污血弄脏了半张脸，那双藏在鲜血中的眼眸凶狠、嗜杀，像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要将面前的所有人都一同拖下去。

　　黑衣人被吓得一怔，他们反应过来握紧了刀柄，更加用力地往下砍了下去，渐渐将韩凛逼退到了悬崖边上。

　　随着尘土坠下山崖，黑衣人突然松了力道，给韩凛留下了片刻得以喘息的时间。他翻身跃至黑衣人对面，刀法又快又狠。在杀死了最后一个黑衣人后，他半跪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喘着粗气。

　　血自额前的发丝上滴落在地，韩凛持着匕首深深插进了泥土里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喘息间，韩太师拍着手从林中走来，眸中是赞许，是欣赏。

　　“凛儿，你看，你为庆王卖命，庆王却想让你当他的替罪羊。因为在他的眼中，你是韩家人。即使你自己不愿承认，也摆脱不了你是韩家人的事实。一笔写不出来两个韩字，爹之前便同你说过，只有背靠韩家，你才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回家吧，爹不会亏待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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