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所谓

　　许侑看着机舱外粉蓝色的天空，海岸包围着城市，似乎每次落地都是这幅景象，完全没有变更的天气，有种系统世界做任务的感觉。

　　转念一想，又怎么不是呢？又来上学了，又来写交完一个还有一个的作业了。

　　从小到大与她心有灵犀的人是她嘴替，许仡走去她身后透过窗往下看这座城市，发牢骚：“怎么又上学了。”

　　许侑笑了笑，“上班上学选一个呢。”

　　许仡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举着三根指头，小声说：“那我上一辈子学吧。”这个假期他去公司实习了整两个月，就临开学得空玩了两天，不能玩其实还不算关键，关键是跟着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老爹干，真的烦得要命。

　　他在这点上对他姐很不满，“你还提，自己和妈妈跑出去画画，就合着让我遭罪。”

　　想起实习就想起爹的不是，他发散回过去，看着盘旋之下的鸟瞰街景，又是压低声音说：“姐，没选错大学吧，至少这儿天好啊，真不知道爸怎么想的，居然不喜欢这儿，伦敦那阴天我真受不了。”

　　许侑笑着看了爸爸一眼，机舱的噪声当然不会让他听到许仡的话。因为飞机已经快降落，他和妈妈刚刚里间出来，坐在了他们斜对面的椅子上。他专注看着手中的书，又偏头给在闭眼假寐的妈妈往上拉了拉毛毯。

　　他们两人来美时间很少，爸爸有时还会过来出差，妈妈基本上只有春节过来陪他们几天。这次是许仡游说，说这学期选的课集中在周中，所以周末可以陪她去road trip写生。

　　其实比起宏大自然风光，清蔓姿更加喜欢有温度的人文风情，之所以答应，还是为了多陪陪两个孩子，在这点上，她与丈夫这么多年做的太少。

　　许侑这学期打算周中还是住在宿舍，上课总归方便些，许仡同样如此，但因为爸妈在家，所以开学这一两周，两人只要第二天课不是太早，就一起回家。

　　周三晚许仡七点钟有节课，许侑六点下课后在食堂买了盒寿司，一边在图书馆里埋头写作业，一边等她弟。

　　到大二，课程依然如第一年那么满，但依旧算是能应付的地步。许仡前两天在学院办公室遇到她高中时参加竞赛认识的一个学长，同个项目在读大三，据他所说，那是完全和前两年不同的难度水平，非常恐怖，佐证是他逐渐稀疏的头发。

　　这加深了许侑危机意识，所以她选择在学习的维度上提前拉满，在保养的维度上换了更好的头皮洗发水以及尽可能早睡。

　　学到九点半，许仡说课后要讨论一会儿，还需要十多分钟。

　　许侑拿起书包，走出图书馆，三层连接着户外的平台，可以俯瞰一部分校园建筑，玉白色的柱体结构在夜色里显得威严庄重，夏夜的末尾只是一点微凉，零星有几人在绕着草坪和喷泉散步。

　　这座城市到了夜晚地面或许会平静，但天空总不平静，直升飞机总是盘旋着乔装星星，混在真实的星月之间。

　　许侑站在露台边缘，思维有时会带动着身体停下来，就像现在。固然学习新知识有乐趣，固然思维理化基础得到了锻炼，但她是普通人不是天才，这些东西会被最浅层的疲惫和劳累迅速消磨掉。

　　所以为什么天天学习呢，许侑抬着头，望着今晚亮得出奇的月亮很快得出结论：简单的很，是她的强迫症作祟，成绩单上看不了别的字母。

　　就是这样，所有的快乐、满足、向往都是短暂的。

　　她身处的位置恰好是一块草坪前方，思绪被打断，她听到有人来了。

　　不止一人，是一人一狗，露台边缘暖暖的黄光凸显这只胖胖拉布拉多服务犬，黝黑又平静的眼睛与她对视，许侑勾起嘴唇。

　　对方是文学院的行政老师，因为腿脚不便，所以申请了服务犬陪同。

　　听到对方口音时，许侑已经有猜测，当她自己亲口说出自己和狗狗都是法国来的，许侑还是有些惊讶，真是各种维度上都好厉害的人。

　　但她并没表达出来，只是凭残存记忆说了句法语的‘见到你很高兴’，说出口她自己都笑了，半生不熟的。

　　对方却异常惊喜，许侑笑说只是自己看过一些法国音乐剧，觉得法语好听。

　　狗狗在两人聊天时一直乖乖蹲在主人的助行器旁边，一动不动，这块对其他狗狗来说香喷喷的草坪在他眼中似乎没有一□□/惑力。

　　许侑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已经变得带点儿心疼，还被对方感受到了，她感到有些抱歉。

　　对方摇摇头，说她的小狗就是乖得让人心疼，她或许欠它一些更广阔的天空和草地。

　　许侑看着小狗和她的主人，他们被柔软的灯光包围着，对于彼此都是重要的存在，许侑摇摇头，十分肯定地对她说：“你已经带它看到很多不一样的广阔天空了。”

　　主人听到这话笑了，对她说：“sweetheart，你可以试着摸摸它。”

　　许侑蹲下身子，没有去摸它的脑袋，而是去摸了摸它的爪子，“hi, good boy.”

　　小狗眨眨眼，温顺地挪了挪脑袋任她摸，似乎又是闻到许侑的裤腿边缘有什么味道，它嗅了嗅。

　　许侑笑说自己弟弟在家也养了一只狗。

　　“yoyo！”

　　听到声音，小狗警觉地站起来，是许仡和凯文终于来了。

　　两人看到小狗穿着服务犬的背带，同样没有乱摸，双方又交流了一会儿，便说了再见离开。

　　许侑转身的片刻，目光擦过高处，更高一层的看台上似乎有人，被白天遮阳的伞篷遮挡着，看不真切，她注意力被身旁两人一来一回的抱怨转移了。

　　这两人依旧带着情绪说刚刚下课在忙小组的事，听起来是有奇葩，倒是也正常。

　　“一点儿也不正常好吧，能让我俩都有意见，得奇葩成什么样儿？”

　　许侑想想也是。

　　许仡摆摆手，“算了，不想这些，没那人也行，就课上那东西都犯不着五个人组队，我俩就能做...”

　　戚凯文点头，“但Seth挺好的，加上他我乐意，其他人赶紧滚。”

　　许仡听见kevin骂人，还笑了起来，老实人都被惹急了。

　　三人上了车，kevin接到了cici的视频，声音立马变了个调。

　　戚凯文是许侑、许仡的邻居发小，许侑从四岁开始的钢琴伙伴，高二和Cici开始恋爱。

　　Cici的大名是楚慈，高中跟着家里从香港转来内地上学，许侑作为她第一个同桌与她结成了深厚友谊，即使走班制，两人在能做同桌的时间里也做了三年的同桌。

　　四个人的友谊蔓延到太平洋的另一边，大学都选择了西岸，除了cici在LA，其他三个人都在这里。也因为五个小时的异地，戚凯文的周末总是花费在往返5号公路的路途中，甘之如饴。这周他不会过去了，刚开学两周，都有要忙的事，再过两周cici会飞来这儿。

　　凯文这两天也跟他们住在家里，当着合格地陪。

　　回到家中，陈姨还在餐厅等姐弟俩。

　　许侑、许仡两姐弟从小被陈双看起来，视若己出，在一起呆着的时间比他们亲爸亲妈还要长，两姐弟同样待她如亲人。

　　许仡和凯文牵着小白出去上厕所了，许侑问陈姨，爸妈是不是已经睡了。

　　陈姨摇摇头，“董事长没回来呢，今晚有事，你妈妈在楼上，刚上去应该还没睡。”

　　许侑点点头，看着陈姨还给他们留了夜宵糖水，她确实有点儿饿，吃了一碗桃胶炖奶。

　　走去楼上，轻轻推开妈妈房间的门，她没睡，正站在房间连接的露台上看着窗外夜色。

　　这幢房子坐落在山顶上有着山海和城市全方位景观，物业管理和安保巡逻也配得上luxury的标准，24小时随叫随到，这个程度在这个国家是难得至极。

　　每一栋的间隔很大，一栋一栋绕着山爬升，私密性很好，许侑这一年多开车出进遇到邻居也只是擦身而过，但她确实觉得有点儿太大了，即使主卧的房间都有指纹锁，她都觉得少了些安全感。

　　妈妈也不太喜欢这种夸张面积的家，她能感觉出来。

　　清蔓姿听到声音，回过头，眼神流转之间，看到是女儿，她愣了愣又笑了。

　　许侑笑着走去她身边，“妈妈，是不是以为是爸爸。”

　　清蔓姿摇头，说刚刚他们车子开进来她就看到了，看着女儿她继续说：“课程忙的话，就不用回了，来回开车总是麻烦。”

　　“还好，明天我们俩都是下午的课。”

　　许侑往前走了一步，看过去茫茫的夜色，主卧望出去这个角度的山景极美，两道港湾向内画了两道弧线，星星点点，海是深色，看不分明。

　　这样的夜色确实值得站在这里，她又探过去摸了摸妈妈的手，有点凉，“你披件衣服。”妈妈已经换上了一身丝质的睡衣。

　　清蔓姿说没事，“马上就睡了。”

　　“这周末我没作业，可以出去晃晃，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清蔓姿想了想，面对女儿她可以说实话，耸耸肩膀笑了笑，“确实不太有。”

　　儿子亮扑扑的眼睛跟他的狗一样，总是期待着他提议的目的地她能喜欢。

　　许侑笑起来，她知道妈妈在想什么，“许仡拽着你爬山，你累了是不是。”这两年妈妈身体好转，但总归是容易疲劳。

　　清蔓姿有点可爱地点头，似乎是说坏话怕儿子发现，又压低声音，“而且他也太爱交朋友了，随谁啊。”

　　许侑笑着趴在露台的钢化玻璃围栏边沿，这个窗台探着头能看到院子的边缘，许仡和小白大概在另一侧跑来跑去。

　　“不太开心？”清蔓姿轻声问她。

　　许侑脑袋转了个方向，半放空状态嘟着嘴巴摇头，“其实算是有开心的事。”

　　她把刚刚在学校遇到那对主人和小狗的事告诉了妈妈。

　　清蔓姿听着，嘴唇有笑意，说了句真好，顿了顿又开口，“所以遇到她们之前，你不开心的事是什么？”

　　许侑惊讶于妈妈的敏感，她又茫然摇了摇头。生活总有这种你无法定义的时刻，不能用好坏形容，也没有开心和不开心之分。

　　“可能只是觉得无聊吧，妈妈，你觉得我无聊吗？”

　　许侑问出口，察觉了这种无法定义的伊始，一直以来她的生活平静单一得像片湖一样，除了学习好像没别的事情。即使知道，她确实也不喜欢为了不让无聊有变化，做些什么看起来‘有聊’的事，她好像对什么都兴致缺缺，即使是比较喜欢的画画，她的第一发心也是陪着妈妈一起画。

　　清蔓姿的心一瞬间有些异样的颤动，同样的话，自己在女儿这个年纪也问过别人，许侑是真的在各种意义上都好像她。

　　她上前摸摸她的头发，“宝贝，怎么会呢？你是个很好的人。”

　　许侑笑起来，“妈，你这种时候给我发好人卡很奇怪的。”

　　清蔓姿换了种说法，“那你觉得我无聊吗？”

　　许侑蹙了蹙眉，摇摇头，“当然不。”

　　“因为你爱我，所以你会觉得我不无聊，但别人眼里我可能是个呆子，因为我不怎么社交，只有画画这一件事。”

　　清蔓姿温柔的声音在继续：“yoyo，你的性格没有任何问题，只要底色善良，任何性格都没有问题，无聊同样不是坏的形容词。你要承认你所谓的这种‘无聊’，也要守护你选择的这种‘无聊’，如果有一天你想要打破，也没有任何问题，因为你是你，你选择、你喜欢就好了。反正，妈妈会喜欢你的所有样子，就像你对我一样。”

　　柔软的话也是那么能给人力量，许侑学了一天发木的脑袋，像是被暖手宝熨帖着温热了起来。她看着妈妈有点不好意思，呆着咬了咬唇，“好吧…妈...这是不是太幼稚的烦恼了。”

　　清蔓姿笑道：“这是我女儿可爱的烦恼。”

　　门在这时被敲了敲，许仡的脑袋探出来，他走进来，顺手抓起一条在单人沙发上的毛毯，走近后给妈妈披上了。

　　看着两人明显说悄悄话的样子，条件反射道：“你俩是不是说我坏话呢？”

　　许侑辩白：“夸我弟弟开朗迷人呢。”

　　许仡不信，“不带这样的，你俩又说我！”

　　清蔓姿摊手说：“没有哦”，不动声色转移话题，“许仡，这周末就按你说的开去圣地亚哥？”

　　许仡的眼睛亮了，“好好好！我们一家人故地重游。”

　　从小到大，一家人集体出游的频率十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因此稀少的记忆更加珍贵。

　　他和姐姐只有六岁时，被爸妈带去过那个航母景点上参观游览，在胜利之吻前留下了一张家庭合影。旧照片里许侑和许仡被太阳照得蔫儿不拉几，脸红扑扑的，眼睛双双被太阳照成一条缝，身后的爸妈却光鲜亮丽，模仿着巨大的雕像的姿势，留下了甜蜜的一瞬一吻。

　　也是翻到旧照片，他才想要去再玩一趟，三人又乘着夜色聊了那些时候，笑得不行。

　　离开房间前，许仡觉得奇怪，“爸怎么还不回来，要打个电话吗？”

　　清蔓姿摇摇头，说他有发过信息了。

　　许侑关上门前，清蔓姿仍在窗前站着，记日记时不知为何，许侑莫名想起妈妈融进夜色里的背影，笔牵引着她写下：「刚刚热闹的露台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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