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

　　装好饭盒，出了院子，下意识的往楼上看。

　　窗子一向关着，今天也是，根本瞧不到什么。

　　陈晨出了一会儿的神儿，拎着保温桶，从路口岔进了筒子楼。

　　筒子楼的门，得要从右边那水泥小道绕过去，才能看见。

　　陈晨抬头，看了眼那路灯，白天没开，低头，地上，几个易拉罐瓶还躺在哪儿，陈晨弯腰捡起来给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从水泥小道绕过去，四方的，丈高的口出现在眼前。因为建的早，建筑老，并没有什么正经的大门，门上也没有什么醒目的大标牌，右边儿的墙上倒是挂着一个老旧的白牌子，草草的，上边写了三个字金色漆面的字“丽景花园”。

　　从大门进去丽景花园，站在院子中央不自觉仰头往上看，一层接着一层，黑压压鸟巢一样，捅出去，头顶才是那四四方方，散着光的天。

　　院子左边一长条水泥砌成的水池子，池子旁边都是水，积在坑坑洼洼的水泥砖地里。水池旁边放着两个红色的塑料桶，桶子旁边是水井，连着那种老式的，要人力压才能压出水的水龙头。水龙头靠后，从檐这儿边扯到檐儿那边儿，几根米灰色的晾衣绳，绳子上晒着几件花花绿绿纱料做的的老人衣裳，衣裳被太阳光晒着，色彩似乎被揉淡了许多。

　　院子右边的阴凉地里，闲闲停着几辆三轮电动车，车上放着那种自己用竹子做的小板凳。

　　一楼还有些人家扯了蓝色的棚顶，二楼三楼有人养了花和土培的小葱，土豆。四楼往上人就少了，屋门常年关着。

　　陈晨抬头，白色的水泥墙，经年累月早成了黄的，有些上面还拉着些黑色的水印子，看起来不觉得脏，只觉得旧。

　　临近中午，院里飘着香。

　　有几户人在做饭。

　　一楼跟二楼倒没什么人，房门紧闭。陈晨从小在这儿长大，知道这一带有个麻将馆，中午管饭的，这两层住的这几个都是老国手了，叶素梅一会儿吃完了饭，准要去的。

　　陈晨顺着中间的楼梯，往楼上走。

　　陈晨好长时候没来了，上一回还是过年的时候，她爸妈来这过年 ，小楼不够住，只能把这房子给收拾出来。

　　她记得那一回，她在前边儿走，走到二楼半楼梯的平台，几块白墙皮簌簌的从上头落下来，落了他爸一头一脖颈，像长了满头的头皮屑。

　　她跟妈妈反应过来，都笑了，他爸看见他们母女两个人笑，拍着头也跟着傻笑，那好像是他们一家三口十几年来，第一次那么和谐，心也好像靠的很近。

　　可是，就在两个月前，她妈突然跟她打电话，说怀孕了。

　　已经五个月了，是个男孩。
　　话里话外藏不住的欢喜。

　　陈晨走到二楼的半平台，仰头，仍旧去看那块掉了的墙皮，似乎又大了一点，露着灰色的水泥顶。

　　像是粉饰太平的粉饰没了，太平也跟着没了 ，才露出那么点不堪的真相。

　　低头，地上堆着些白色的碎末子跟辣条袋，楼太老了，别提什么物业，全靠个人自觉。

　　陈晨心想一会儿下来，她就自觉的做回好人好事。

　　抬脚要走，忽然看见靠墙角，裂开的地砖缝儿里，长了一株野草。

　　根是白的，矮矮的，一小撮，叶子半枯不萎，像是旱死了。

　　陈晨看了一会儿，边往上走边想浇点水不知道能不能活？

　　到二楼，太阳光直照在身上。

　　背上立刻起了一层薄汗，整个人汗津津的，拎饭盒的手不知道怎么的也变得汗津津的。

　　陈晨站在墨绿色的门前。

　　门口有个鞋架子，架子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只鞋，不成对，最上面的一层放着一把蓝色格子的折叠伞，伞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陈晨咽了咽口水，伸手敲响房门。

　　她站在门外等，提着饭盒，脚尖一下一下的点着地。

　　想起来了，这伞也是那时候买的，去庙会，逛到一半下起雪来.....

　　她并没有急着敲第二声，屋里静悄悄的。

　　好一会儿，才听见里头传来一些不规律的噔噔声，由远及近。

　　陈晨想，他一定是光着脚的。

　　接着是房间的开门声，然后是玄关前玻璃帘晃动的声音。

　　再然后，眼前门就看了。

　　瘦长的两只脚踩在木地板，果然是光着的，视线慢慢上移。

　　灰色的长睡裤，灰色的圆领家居服，应该是一整套，家居服领口耷拉着，露出锁骨，连着肩，冷白的一小片。

　　她抬眸，然后就看到了他的脸。

　　窄长的，立体的五官，皮肤很白很白，像个没有生命的瓷器娃娃。

　　陈晨动了动脚，肩膀侧开了一点，太阳直愣愣照过去，撒在在他的脸上，终于染了那么一点颜色。

　　不知道为什么，陈晨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觉得他终于有了那么一点人气儿。

　　可惜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嫌睁不开眼，稍稍斜过一点身，半耷的眼睛终于睁开了来，不过看起来还是那么没精神。

　　陈晨额头也被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周云宁看着那汗珠从她头上一路滑下，滑过她红扑扑的脸蛋，滑到她微微起伏的肩颈上。

　　他放松了下来:

　　“是你啊。”

　　陈晨把手里的饭盒往上抬了抬，抬到胸前:“我来送饭，顺便来取昨天那个饭盒。”

　　他“嗯”一声，他松开门把手，侧身示意她进来。

　　陈晨转头往外瞧了瞧，见四下无人，这才脱鞋进去。

　　周云宁顺手门带上，她看见他疲惫的脸上似乎带了那么一点笑，又转瞬即逝。

　　陈晨垂头去找拖鞋，他往客厅走。

　　她知道的，他一定在笑她谨慎过头。

　　屋里并没有开灯，窗帘又拉着，只有左面的厨房射进来几缕光线。
　　她勾着头翻鞋柜，她记得过年的时候，给她妈买过一双洗澡用的凉拖鞋。

　　上下两层的翻，终于在最下面的柜角找到了，藕合色的。
　　拿出来，踩在脚底下，起身的一瞬间，又不动了 ，她看到了那双足足大她半截的拖鞋，就横在面前。

　　抬头。

　　他已经重新缩回沙发里。

　　侧趴着，半边脸埋在沙发垫子里，从这个方向看，陈晨只能看到他蓬乱的头发，跟光着的脚。

　　陈晨把那拖鞋 拎起来，另一只拎着饭盒，弯身穿过玻璃帘往客厅走。

　　到茶几前，把饭盒放下，绕过茶几，再把拖鞋摆在他的脚边。

　　他闭着眼，一只手枕着脑袋下面，一只手横着地毯上。

　　像是睡着了。

　　陈晨站了一小会儿，拎着饭盒进了厨房。

　　厨房跟她过年那次来没什么分别。

　　不开火，总归是那个样子，灶台上落了不少的灰。

　　她见旁边有个湿抹布，把烤箱跟料理台上的灰给擦了，把饭热在里面。

　　又到水池边，把空饭盒拎起来，觉得重量不对 ，又放下，拧开来，饭菜原封不动的放在里头。

　　天太热，已经馊了。

　　酸腐的味道直往鼻子里窜，陈晨突然弯着腰，对着垃圾桶干呕起来，呕了半天也没吐出什么。

　　又直起身，把盖子拧上，拎着食盒，进了客厅。

　　棕色的沙发，青苹果色的格纹地毯。

　　陈晨站在地毯前。

　　周云宁比沙发要长一点，整个人趴在哪，要蜷缩着一点儿才行。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
　　夏夜里 ，在车上 ，舅舅开着车 他们都坐在后排，他抽着烟 ，偶尔侧头撞上她的目光，点下巴，客气疏离。

　　她睫毛动了动
　　跟那时候比，他好像真的瘦了不少。

　　原本以为他一天只吃一餐，现在……这一餐也大打折扣……

　　所以，每次见他，总觉得衣服套在他身上，空空荡荡的。
　　还会继续瘦下去吗？她不知道。

　　陈晨垂下眼，发现他横在地毯上的那只手臂上，起了小小的一层鸡皮疙瘩。

　　是冷吗？

　　她扭头，见客厅的立式空调开着，主卧的门也开着。

　　走了进去，果然里边的空调也开着。

　　她找到遥控器把空调关了。

　　遥控器放回到窗台柜上，忽然有什么刮了她一下。

　　屋里没开灯，她的手指动了一下，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塑料的，薄荷糖的糖纸。

　　她捻起来，在黑暗里看。

　　有些五色的光彩……
　　是还没来得及扔吗？

　　又想起来他昨晚上说的话，差点忘了来意。

　　从口袋里，抓了一大把薄荷糖，足足十几颗放在他的床头。

　　又把床上那条灰色的太空被抱出来 ，盖在他的身上。

　　许是感受到温暖，被子盖上的那刻，整个人下意识的往被子里缩了缩，只是那一截冷白的手臂还横着地毯上。

　　陈晨纠结半天，还是脱了鞋，踩在地毯上，蹲下身。

　　她伸出手 ，轻轻的，轻轻的去捏他的手臂。

　　冰凉的，柔软的，男生肌肤特有的细腻感在掌心里漾开。

　　陈晨呼吸也屏住了，生怕吵醒他。

　　谁料抬起的那一瞬间，他猛的睁开眼。

　　“谁？”

　　陈晨手一松，他的手臂落在地毯上，一声闷响，她也一屁股坐在地毯上。

　　抬眼，跟他警戒的双眸四目相对。

　　“是是……我。”

　　他看清了她，也看到她狼狈的姿势，眼睛慢慢合拢，唇角弯起一点笑。

　　陈晨看见了，有点羞赫的直起身，好在他没有再继续看她，不然糗大了:
　　“把手放进去睡吧，否则会感冒的。”

　　他“嗯”了一声，却并没有把手臂缩进去。

　　陈晨以为他又睡着了，不敢再去捏他的手，只好把被子扯过来一点。

　　扯好，他忽然翻了身，侧躺在沙发上。

　　陈晨眼睛顿时瞪大了，原来没睡着！

　　她咬了一下唇，听见他的鼻息浅浅深深。

　　他在笑她。

　　“要不要吃饭？”
　　她试探。

　　灰色的被子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嘴唇也一张一合，翕动着，很小的弧度。

　　陈晨只能看到他微张的嘴唇，压根听不见他说的什么。

　　几乎下意识的凑近了。

　　与冷空气截然相反的温度，是他呼出的热气，撒在她的脸上。
　　有点痒

　　他轻轻的一声:“我困。”

　　陈晨怔在哪儿。

　　过了半响，回应似的也轻轻“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她没有走，挨着沙发，在地毯上坐了下来。

　　屋里静悄悄的，
　　她说:“我在，你睡吧。”

　　他又“嗯”了一声。

　　呼吸这才慢慢变得平稳起来。

　　陈晨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睡着了，伸手把他口鼻那块的被子轻轻掖在下巴下。

　　起身去了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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