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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褪
北境的朔风似乎仍未从骨缝间完全散去,即便已踏入帝都相对温和的冬初空气里,汐珩的眉宇间依旧凝结着一层洗不净的征尘与冷冽。又一次凯旋,马蹄踏过朱雀长街,道旁百姓的欢呼、同僚的贺喜,于他而言,皆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琉璃,模糊而遥远。
他并未如往常般径直返回那座日益令人窒息的汐府,甚至未曾卸去染尘的轻甲。黑鬃马仿佛知晓主人心意,在岔路口极其自然地转向,蹄声嘚嘚,踏碎了城南巷弄间午后的宁静。
药庐熟悉的轮廓渐近,篱笆上缠绕的枯藤在微风中轻颤,院中依旧晾晒着各色药材,空气里弥漫着令人心定的苦涩清香。一切仿佛与他离去时并无二致,时光在此地流淌得格外缓慢。
汐珩在柴扉外勒马,静立片刻。他抬手,指尖拂过胸甲上一道并不起眼的划痕——那是某次近距离搏杀时,蛮族战士淬毒的弯刀留下的,所幸甲胄坚厚,并未真正伤及皮肉。然而,一个念头却在此刻悄然成形,带着某种他自己也未必全然清晰的、固执的意图。
他推开柴扉,铜铃轻响。
药庐内,桑清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试图将一层新采的草药铺展在高高的竹匾上。听到铃声,他动作未停,只温声道:“稍候片刻,即刻便好。”
汐珩并未出声,只是默然立于堂中,目光沉静地落在那抹忙碌的青色身影上。直至桑清妥善放置好草药,拍打着沾了草屑的双手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桑清金色的眼瞳中清晰无误地掠过一丝讶异,显然未曾料到他会此刻出现在此。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汐珩周身染尘的甲胄与风尘仆仆的面容,语气依旧平和,却带上了些许关切:“汐公子?何时返京的?可是……有何不适?”
汐珩的目光与他相接一瞬,便略显生硬地移开,落向一旁的药柜,声音是一贯的冷硬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方才归京。无甚大碍,只是……”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用词,指尖无意识地擦过胸甲上那道划痕,“北地征战,些许皮外小伤,恐处理不当,劳烦郎中一看。”
桑清闻言,眉头微蹙,上前几步:“伤在何处?可需……”
他的话尚未问完,便戛然而止。
只见汐珩已抬手,竟是径直开始解身上那件玄色轻甲的系带。金属扣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仿佛只是在军中卸甲一般自然。轻甲被解下,随意置于一旁的长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接着,是内里的深色劲装。衣带的结被他略显粗鲁地扯开,布料摩擦发出窸窣之声。随着衣衫向两侧褪开,一副极具冲击力的身躯毫无保留地展露于这充满药香的静谧空间之中。
那并非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的体魄,而是常年淬炼于沙场、历经无数血火打磨而成的雄性身躯。肩背宽阔,肌肉线条流畅而贲张,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蕴含着惊人的力量。古铜色的皮肤上,新旧伤痕交错,如同铭刻其上的功勋碑文——有箭簇留下的圆疤,有利刃划出的狭长淡痕,亦有最新添上的、尚未完全褪去红肿的擦伤与青紫。
然而,仔细看去,却并无任何一道堪称严重、急需处理的所谓“皮外小伤”。最显眼的,也不过是胸甲覆盖处那一道浅浅的、已然结痂的暗红色划痕,以及肩胛处一小片不甚明显的淤青。
药庐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窗外斜阳投入,光柱中尘埃浮动,却照不散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窒息的沉默。
桑清完全怔在了原地。他的目光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从汐珩裸露的上身移开,脸颊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绯红。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呼吸似乎都漏跳了一拍,那双总是沉静的金色眼瞳中,闪过显而易见的慌乱与无措,指尖也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公子,”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微颤,“这……这些伤势似乎……并无大碍?”
汐珩却仿若未闻,亦或是根本不在意他的反应。他自顾自地在问诊用的矮凳上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将那片伤痕累累、肌理分明的宽阔脊背朝向桑清,声音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有劳郎中仔细查验,或有暗伤未觉。”
他的姿态坦然至极,仿佛只是在向军医展示伤口,唯有那微微绷紧的肩颈线条,泄露了其下或许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心绪。
桑清站在原地,进退维谷。眼前这副充满力量与野性魅力的躯体,与他平日所接触的病患截然不同,那强烈的雄性气息混合着风尘与极淡的血气扑面而来,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与……羞窘感。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不受控制地发烫。
然而,医者的本能终究压过了最初的慌乱。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那如鼓的心跳,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聚焦于那些伤痕之上。他走上前,脚步略显迟疑,在汐珩身后一步之外停住。
“失礼了。”他低声道,声音仍有些微哑。
他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完好的皮肤,极其轻缓地触上汐珩肩胛处那片淤青。他的指尖微凉,带着草药的清香,与汐珩温热甚至有些滚烫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那轻触如同羽毛拂过,却让汐珩背脊的肌肉微微一绷。
桑清并未察觉,他的注意力已逐渐被专业审视所占据。他仔细检查了那片淤青的范围与程度,指尖又极轻地滑过那道胸前的浅痂,确认其愈合良好,并无红肿化脓的迹象。他的动作谨慎而专业,尽可能快速地掠过那些无关紧要的旧伤疤痕。
“公子,”片刻后,他收回手,向后退开一步,垂下眼帘,避开直视那具极具压迫感的躯体,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依旧比往常低沉些许,“肩胛处的淤青乃寻常磕碰,并未伤及筋骨。胸前划痕愈合亦佳,只需保持清洁干燥即可。其余……皆是无碍的旧伤。”他顿了顿,补充道,“晚辈……为您取些化瘀散瘀的膏药,外敷几日便可。”
说着,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身,走向药柜,借此避开那令人心慌意乱的场景。他拉开抽屉的细微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
汐珩依旧端坐着,并未回头,也没有起身着衣的意思。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裸露的上身沐浴在渐趋柔和的夕阳光晖中,肌肉的线条被勾勒得愈发清晰,每一道伤疤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故事。
桑清很快取来一只小小的白瓷药罐,递过去时,目光只敢落在药罐之上:“公子,此膏每日涂抹一次,轻柔按揉至发热即可。”
汐珩这才缓缓起身,接过药罐。他的目光极深地看了桑清一眼——后者正微垂着头,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眼底所有情绪,只有那依旧泛着红晕的耳垂,泄露了主人并未完全平复的心绪。
“有劳。”汐珩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他终于开始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衫,系好衣带,重新披上轻甲。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仿佛方才那段插曲再寻常不过。
直至甲胄的最后一处系带扣好,他拿起那罐药膏,并未再多言,只微一颔首,便转身大步离去。柴扉开合,铜铃轻响,药庐内重归宁静,只剩下满室愈演愈烈的草药香气,以及……那久久挥之不去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强烈的存在感。
桑清独自立于堂中,许久,才缓缓抬起手,指尖按在自己依旧发烫的脸颊上,轻轻地、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的轮廓,将天边染成一片绮丽却又令人心绪不宁的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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