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我心

作者:拉蒙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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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嘴碎的”秦王?


      待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阿鸾那股不安分的劲儿又上来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精力有些跟不上,想要早早就寝时,她却是刚要开始一天的玩耍。她瞧着宽敞的正殿,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女公子,这宫里规矩太多,好生无趣。今日难得乔姬不在,不如我们扮作市井百姓,玩些热闹的游戏可好?”

      我本不想大费周章,却见一旁的蓁蓁和桃之都跃跃欲试,也被她说得心动,便由着她安排。她指挥着几个年纪轻、也颇有玩心的宫人,将些时令瓜果鲜蔬摆在殿外廊下当做“摊位”,又让两名内侍模仿商贩吆喝叫卖。正殿的地上,则铺开一张硕大的毡毯,我将平日一些把玩的玉器、漆盒、彩绘泥偶等不甚贵重却精致的器物,间隔着摆放在上面。

      “我们来玩套圈吧!”阿鸾将几只藤编的小圈塞到我手里,自己先站定,瞄准一个装着香料的漆盒,手腕一甩,藤圈滴溜溜地飞出去,却堪堪擦着边落空了。她也不气,大呼小叫地让我快来试试。殿内一时充满了少女的笑声和藤圈落地的轻响,往日肃穆的宫室竟真有了几分街市的鲜活气。

      蓁蓁、桃之还有另外几个侍女也都被阿鸾拉着过来,我将藤圈塞给她们:“谁套中了,我便把东西送给她。”看着她们颇为激动的样子,我灵机一动,连忙跑进内殿将我的妆奁盒子抱了出来,从里面倒出些年节时赐下的首饰,也都分开码放好,冲她们拍了拍手:“这些东西我平日里也不戴,你们若是套中,也都赏给你们!”

      “女公子玩笑了。”桃之手里拿着藤圈,扫视了一圈那些首饰器物:“这些都是王上所赐,您就算赏给婢子们,我们也不敢领赏啊。”

      “啧!”阿鸾年纪虽小,个头却高,几乎看不出她与我们有四五岁的年龄差:“女公子说赏,你们就接着呗。这些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王上还能每个都记着,日日拿出来检查不成?”

      “蒙姑娘有所不知……”蓁蓁这时候凑上来拉住阿鸾,语气中带着些调侃:“我们女公子平日里可宝贝这些东西了。拿出来玩儿过的,都要亲自擦过一遍才放回木箱中。前几年您父亲蒙将军送给女公子一个鲁班锁,去年受了潮有些不灵光了,我们殿下心疼坏了,一直不敢告诉蒙将军呢。”

      “这有什么!女公子也太小心了。”阿鸾把她随手放在案上的鲁班锁递给我:“女公子得空先用这个,我家里还有一箱子呢!”

      我摆了摆手谢道:“没关系,之前那个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坏了便不舍得扔……好了不说这些了,今日高兴,大家都玩儿的开心些。”

      我们玩得正兴起,额上都沁出了薄汗,听着殿外几位宫人学着市井商贩吆喝的声音,我仿佛一下回到儿时刚记事的年纪,随着母亲出咸阳城回蓝田封地的日子。这久违的热闹声,竟让我一时间怔在原地,好似灵魂脱离了肉身,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我身处何地。

      心突然一阵抽痛,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绪,莫名其妙地,把我从这个热闹的场景中抽离。直到身后的阿鸾轻轻推了我一下:“女公子,您琢磨什么呢?”她指着摊位上的瓠瓜:“这瓠瓜新鲜着呢,您到底买不买啊?”

      我连忙从方才的迷茫中清醒过来,挂上笑容:“买,晚上就吃瓠瓜了。”我想学着买家拿钱,却发现我根本没有钱币。只得从随身佩戴的饰物中取下一个不起眼的佩饰递了过去。那宫人连忙跪下叩首,直称不敢领受。

      我蹲下身将那佩饰塞到他手里:“拿着吧,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也在这里卖力喊了一晚上,辛苦你了。”

      我又跟着阿鸾“采买”了几样晚膳想吃的食材,殿门外却忽然传来一声清晰的通传:“大王到——”

      这一声如同定身咒语,瞬间冻结了所有的欢声笑语。叫卖的宫人猛地噤声,垂首躬身。正挑选杏脯的阿鸾僵在原地,无所适从起来。蓁蓁手中的藤圈也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方才还鲜活喧闹的正殿,霎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而我的第一反应是,我们午间已经把所有鲤鱼都吃了,王上来了,该吃什么才好……

      秦王迈步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青色常服,在宫灯下显得愈发深沉。他目光扫过殿外这不同寻常的布置:廊下的摊位货物,殿内随意码放的玩意儿和散落的藤圈,以及两个惊慌失措,行礼都忘了的少女,脚步微微一顿。

      我心下惴惴,正欲上前请罪,却见王兄并未显露不悦之色。他缓步走到那毡毯前,弯腰拾起我掉落的藤圈,在手中掂了掂,又看了看地上那些小玩意儿,竟开口问道:“此物,如何玩法?”

      阿鸾吓得不敢出声,只是躲到我身后把我推了出去,我只好硬着头皮,小声解释:“回王兄,便是站在殿外,将此圈掷出,套中何物,便可取走。”

      秦王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手腕轻轻一扬,那藤圈便稳稳飞出,不偏不倚,正套住那个阿鸾之前屡套不中的漆盒。他转头看向目瞪口呆的我们,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在阿鸾不甘心地嘟囔“那是我的”的时候,对一旁侍从吩咐道:“去,将寡人套中的彩头取来。”

      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接着,他竟又对阿鸾道:“蒙家丫头,你方才未套中,可要再试一次?寡人做庄家。”说着,他竟将腰间系着的一枚玉璧递给身旁侍从,让他放在毛毡的一角。

      阿鸾先是难以置信,随即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用力点头。我也松了口气,忍不住笑了起来。王兄便真的站在一旁,看着我们重新开始游戏,偶尔还会点评一句“力道轻了”或“角度偏了”。他甚至让宫人将晚膳直接摆到偏殿,言道:“待她们玩尽兴再用。”

      就这样又玩了约莫半个时辰,我已笑得浑身发软,头晕目眩,想也没想便直接坐在了柔软的毛毡上,托着腮看阿鸾和蓁蓁她们嬉闹。秦王这时缓步走来,俯身轻轻握住我的手臂,将我一把拉起。他的手温暖而有力,顺势搭在我肩上,带着我走到正殿一侧的桌案旁坐下。

      “今日玩得可还尽兴?”他低声问,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我仍望着那些在空中划出弧线的藤圈,以及阿鸾蓁蓁她们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从未这般开怀过。”

      秦王凝视着我,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寡人时常会忘记,你终究还是个小姑娘,是寡人的妹妹,不是继承人。”

      我不解地转过头,正对上他深沉的目光。他却抬手,极轻地抚了抚我的发顶,动作却不再似我儿时那般生涩,带着难得的温和:“是寡人平日对你过于严苛了。这么小的年纪,却要终日坐在案前读法经、学史策。你本该……像蒙丫头一样,无忧无虑、笑闹随心。”

      听到这般关怀,再想到平日里苦读的自己,我鼻尖微微一酸,偏过身,轻轻靠进他怀里。他身上有淡淡的墨香和清冽的檀香,奇异地安抚了我方才玩闹后的眩晕。“悠儿本来……也不是那般爽朗的性子。”我小声说,声音闷在他衣襟间,“能像现在这样,偶尔放肆一回,便很好了。还以为今日王兄会骂我们呢。”

      “待漪澜殿落成,你也快要及笄了。”他任由我靠着,声音低沉而平稳,似在陈述一个既定的未来,“到那时,寡人便不再日日拘着你。悠儿长大了,该有自己的主意,也该有更广阔的天地去瞧瞧。”

      殿内的烛火微微摇曳,将我们相依的身影投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拉得很长。远处,阿鸾的笑声如铃铛般仍不时传来,为这静谧的夜晚添了几分鲜活。而在这一方被烛光笼罩的天地里,只剩下他衣料间细微的摩擦声,和我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他或许以为我睡着了,手臂微微收紧,将我更拢入怀中几分,是一个极尽保护的姿态。

      “你是寡人亲手养大的孩子。”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几乎像是在喃喃自语,带着一种平日绝不会显露的怅然,“寡人虽也有几个女儿,却都养在他们母亲身边,终究……与你不同。”他顿了顿,气息拂过我发顶,“在这偌大的咸阳宫,我是你的倚仗,你何尝不也是我心中一点难得的慰藉。只要你好好的,我便觉得……这宫里还有些许暖意。”

      我鲜少听他吐露如此直白的心绪,心头微颤,不由得在他怀中轻轻动了动,仰起脸望他。他见我醒着,眸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尴尬,像是无意间泄露了秘密的孩童,目光轻轻别开,不再言语。

      那年初入咸阳宫的我只有五岁,还是个怕响怕黑的小孩子。而他,也只是一个亲政不久却历经磨难的青年。我们在这个宫中将彼此当做一个支点,每当想起对方,便可会心一笑的牵绊。只不过,这两年的秦王似乎变了一些,但我却感知不到,到底是哪里发生了变化。

      “王兄……”我连忙寻了个话题,想打破这短暂却令人心头发紧的沉默,“少母前日说,待我及笄后,便该……该考虑嫁人之事了。”我声音越说越小,带着些许惶惑,“可我不想嫁人。我……我还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模样。”

      他神色已恢复惯常的沉静,目光却投向殿门口那几个仍在嬉笑低语的小宫人,半晌,才淡淡道:“那便不嫁。这天下,尚无一人值得寡人的悠儿托付终身。”

      这话语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听得身上起了一阵颤栗,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从心底涌上,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呢喃:“有王兄这句话,悠儿便什么也不怕了。若能一直这样,在咸阳宫里陪着王兄,该有多好。”

      夜色渐深,烛芯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映亮他侧脸坚毅的轮廓。他没有再回答,只是那搭在我肩上的手,许久都未曾松开。

      半晌,他才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起来吧,传膳。蒙家那丫头怕是也闹腾得饿了。”

      我抬起头,见他眼中已恢复平日的沉静,但那片刻的温柔,却如檐下融化的雪水,悄无声息地渗入心底。

      又过了几日,我察觉阿鸾总是恹恹的,连那日秦王送她的玉璧都扔在了一边。心下不免担忧,却又怕直接询问会让她更不自在,只得寻了个她摆弄小木偶的时机,挨着她坐下,轻声试探:

      “阿鸾,你这两日是怎么了?总是打不起精神,是身上不爽利,还是觉得宫里太闷了?要不然咱们去西苑逛逛吧?”

      阿鸾抬起眼,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手指无意识地扳着木偶的胳膊:“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前几日咱们在殿里玩闹的事,不知被哪个嘴碎的捅到了我叔父那儿。他可好,结结实实训了我一顿!王上都还没说什么呢,他倒先啰嗦个没完。”

      我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为这个。便宽慰她道:“蒙毅看着不像多话的人,想来是关心则乱,对你要求严了些。”正说着,阿乔捧着新裁好的几套夏衣进来,神色平和,听不出喜怒:

      “那日午后婢子外出,兰亭宫倒是热闹得很。”她将衣物一一展开,熟练地将其中两套质地轻软的衣裙放在阿鸾面前,“后来才听闻,幸而王上并未怪罪。还因着您高兴,赏赐了兰亭宫上下宫人。据说回到章台宫,王上还与蒙毅大人提起了那套圈的游戏,又把从女公子这儿套中的漆盒拿了回去,摆在案头了呢。”

      我与阿鸾闻言,面面相觑,随即她猛地抬手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圆圆的。这下真相大白了,那个向蒙毅“嘴碎告状”的,竟是秦王本人。

      “蒙姑娘,这是女公子特意吩咐为您赶制的夏衣,一会儿让蓁蓁服侍您到内殿试试,看合不合身。”阿乔又拿起另一套利落的衣裤递过去,“女公子知您喜好骑射,还专门为您备了一身胡服,您瞧瞧可还喜欢?”

      阿鸾又惊又喜地望向我,忙不迭地将那身胡服展开,猛地站起身在自己身上比量着,绯红色的面料衬得她脸颊愈发鲜亮:“多谢女公子!阿鸾……阿鸾很喜欢!”她抱着新衣,转身就要去找蓁蓁,跑到门边又回头冲我粲然一笑:“我这就去试试!”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我唇边的笑意却渐渐淡去。殿外日光正好,蝉鸣初起,一派夏日安宁。然而,这份安宁也并未持续太久。

      秦王政十九年,这个看似平常的夏天,发生了两件震动朝野的大事:赵国亡了,赵太后崩逝了。

      赵国的灭亡,意味着山东六国已去其二,东进之门大开,天下格局为之剧变。章台宫的气氛明显变得更加肃穆凝重,王兄的身影也愈发忙碌,我时常能看见重臣们面色凝重地进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而赵太后的崩逝,则给咸阳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戚。尽管太后晚年深居简出,与王兄关系亦不亲密,但国母之丧,举国皆哀,宫中的色彩也瞬间素淡了下来。

      入秋后的傍晚,秦王突然驾临兰亭宫。他未穿朝服,却着一身白色深衣,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他挥手屏退了左右,罕见地没有询问我的功课,只是沉默地坐在我对面,目光落在窗外渐沉的暮色里。

      “赵国……终于还是亡了。”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太多胜利的喜悦,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萧索,“寡人少年时在邯郸……那些往事,仿佛还在昨日。”他没有细说,但我知道,那段为质时东躲西藏的岁月,是他心中难以磨灭的烙印。赵国的覆灭,于他而言,或许不仅仅是征服,更是一种彻底的雪耻。

      他顿了顿,又缓缓道:“太后……也走了。”这一次,他的语气更为复杂,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他们母子关系疏淡,甚至曾有龃龉,但生命的终结,终究会勾连起最深处的血缘羁绊。或许在他心中,从来没有忘记儿时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在他眼里,母亲一直是那个爱他护他的母亲,从未因旁人而改变。不然,也不会把太后幽居在雍城的第二年便又将她接回了甘泉宫。即使那个曾经爱他的母亲,想要杀了他。

      “悠儿,你想念蓝田夫人么?”他似乎问了我一个问题。待我与他确认时他却摇了摇头,未再多言。这一刻,我们都只是普通人,只是失去了母亲的可怜人。

      那一晚,他并没有说太多话,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坐着。我陪在一旁,偶尔为他添上一杯温水。我知道,他并非需要我给出什么见解或安慰,这些于他而言都不值一提。早在他如我这般年纪时,便已尝尽世间冷暖,坚毅到不需要旁人去惋惜、宽慰。他只是在经历重大变故时,需要一个可以暂时卸下防备、安静陪伴的亲人而已。在这座充斥着权力与谋略的宫殿里,这份纯粹的陪伴,或许正是我们兄妹之间最珍贵的慰藉。

      转过年来我才知道,那日之后不久,秦王便亲自前往赵国,回到他儿时居住过的地方,将曾经欺负过他母亲的人全部坑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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