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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亲台
“听,当然听。”澹台傲从冷炉上拎起茶壶,给贺寻常倒满茶,他接着要去倒自己的一杯,贺寻常却按住了桌上其他摞起的茶盏。“你现在是朝廷的大将军了,我这茶太拙,不衬你身份。”他道。
澹台傲摇头,与贺寻常相对而坐半晌,找回点当年无忧又无仇的时光。时光里的小少年替现实里的大将军朗然地对不让他喝茶的茶室老板说玩笑话,他说:“若不是贺先生你接下来还要给我讲故事,我还以为你不让我喝茶是在给我下逐客令呢。”
“你要抓我,还管自己叫客人?”贺寻常捋捋胡子,问:“写戏的笔墨先生,寻常茶室的老板,还有九幽堂的堂主,你说我这三个身份,哪个比较寻常?”
贺寻常等了等,随后自问自答。
“第一个,笔墨先生。”他道:“我一会儿被你抓了走倒是没什么,就是对不起看我戏的看客。我有本戏叫作《盏中录》,写到现在只更了八折,后面的故事,怕是没机会补全了。澹台傲,我待会儿把那戏本子找出来给你,有机会你把它补完?”
贺寻常又等了等,然后他听到澹台傲说:“那我得先听听这故事写得怎么样?”
“永熙十四年,天下第一大帮长明宗宴四海名士,其宗主病酒,借醉意酡然举笔,记宴上杯盏推换间奇闻逸事,后人记此事,称长明宗宗主记事之簿为,盏中录。”
贺寻常讲故事,澹台傲又摇头,他道:“没灵云渡的故事好。”
贺寻常、澹台傲,隔着一炉冷茶,一摞茶碗,望向彼此。茶者,忘忧也。彼时饮茶,无恨无忧,今日对坐,却是血仇难解。茶桌两端,叹息声同时传来,叹这世间万事无常过故事,也叹这世间以后故事还会有,却少了两个可以一坐就是一整日,沉在故事里一梦就是千年的人了。
故事外的人看着对方,在叹息声后同时笑了笑。笑容苦涩,犹胜拙茶。
“时间不多了,灵云渡的故事该讲完了。”贺寻常率先回神,对澹台傲道:“灵云渡的故事里不只有灵云渡,还有鬼域。鬼域里有仙树,那仙树是代表,鬼域之主灵竹其实不是恶鬼而是仙人,灵云渡的仙人。”
“我知道,”澹台傲道:“鬼域对应早年的江湖,是指毒衣谷,而灵竹,就是沈独衣。”
“毒衣谷的结局是覆灭,可百里山庄却不是。我,张景行,没有真遂了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的意愿去死,而是用了九幽草活了下来。”贺寻常道:“可沈独衣……”
他道:“沈独衣……”
“沈独衣……”
贺寻常,或者说张景行,他重复了这个名字三次,没有说下去后面的话,他手指紧扣着茶盏,又颤抖着把茶盏举起,最后把茶一饮而尽,呛咳几声,才终于敢去回想当年事般,痛惜着开口,他道:“朝廷那时强破了簋棠山谷的门,破门的兵却没有要沈独衣的命,他们把他带去了宴州。”
宴州?澹台傲疑惑,又是宴州?不过旋即,他便恍然,万事万物有始有终,一个故事的结局,或许就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头。凌风雪以九幽草“重生”,“重生”在哪里,是九幽堂决定的。
“我把凌风雪醒来的地方选在宴州是有私心的,我想那个地方该死却没死的人死,沈独衣被带去宴州时,宴州在那些该死的人的统治下,夜夜荼靡,红灯彩袖……”张景行有些说不下去,他停了很久才有开口,声音里的痛惜更浓重。
“我服下九幽草,醒来就是九年后的事了。我那时找沈独衣,费尽周章才打听到‘宴州’两个字,宴州…那时宴州,流传着一幅画,画的是与那湘云之宴齐名的,兰汤之浴。湘云之宴是风雅,兰汤之浴呢?高洁吗?你在宴州看过那幅画吗?那本表意欲回天地士之忠节的高洁之画被他们拿沈独衣做粉本,画成了另一副模样流传到了大街小巷,不知情的人看不见那画底的阴暗龃龉,那画里的人,在干什么?那是沐浴,是梳洗,是梳洗罢,侍众客,待摧折!”
贺寻常话音的剧烈起伏里,澹台傲周身一震。
眼前人,贺寻常,他说沈独衣的结局是……兰汤之浴。
“兰汤”之浴,梳洗罢,侍众客,待……摧折?
“拈花一笑是宫中无解奇毒,起源却是当年江湖的毒衣谷,这一点你父亲没在自白书里告诉你吧?”贺寻常又一次停顿,他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无比痛苦,可言语间他又强自镇定,他说:“沈独衣在宴州,被逼问拈花一笑的药方,他不说,那些人不强求,也不动手,只是把他送去那声色犬马的情事欢宴里。你敢想象吗?曾经那样一个坚毅桀骜宁折不弯的人,最后在烟花地里尊严扫地,被…被折辱得……体无完肤!”
澹台傲彻底怔住,一时间只觉胸间滞闷郁结,喘促亦愈加艰难。
“别……别说了,别再说下去了。”
他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感受到他自己急促的喘息,他在惊惧,在用不住地深深吸气来找回神思。
他恍惚,他以为他刚刚听到的话是幻觉。
可惜,不是幻觉。眼前人的反应告诉他,嘉祐年的大褚朝廷,就是这般恶毒、无道。一时之间,澹台傲点漆般的明亮眸子里的火冻结成冰,他对九幽的恨在眼前人无澜却犹似泣诉的声嗓里不知觉竟已变了,昔年九幽之仇如火,今时陡听的独衣旧事如冰,他听眼前人讲给他旧事真相,故人结局,轻轻一触回忆便点破了那旧时嘉祐朝廷在江湖腥风血雨里始作俑者的角色。
玄冰烈火在澹台傲心上交错相争,最后还是玄冰胜去,硬硬寒凉了当世又一颗如火的少年心。澹台傲被烈火煎熬,又被玄冰冻得百骸生疼,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贺寻常,一瞬恍惚心上便如白雪连原,闭眼四顾间,尽是空茫。自己此刻身居何地?自己又缘何在此?当他竭力找回思虑,凝神在心上的白皑辽原上寻得“寻常茶室”的字迹时,寻常茶室是何处?寻常先生又是何人?这问题却有浮现出来,迫得他继续自困于雪野,去乏力地再寻几处字迹作答案,去绝望地踯躅在至狠人心罗织成的雪地冰天。
澹台傲的心跳得越来越快,然后他的心越揪越紧,最后开始痛起来。他拊掌在自己胸前想要平息这痛感,冰凉的银甲却只让他掌心变冷。他慌忙收回手,紧跟着听见张景行……开始发笑了。
“你看这房中有花吗?”张景行笑着问澹台傲,眼中有泪不断溢出。
“他是爱看花的,还和我立下誓言,要在百里山庄和我一起看一辈子花。后来他食言了,再不能来和我一起的时候,我却喜欢上看花了。可你看看,看看我这寻常茶室之中,哪里还有一丝一毫花的踪影?你知道为什么我在我的房间一朵花都不敢放吗?因为我和沈独衣,我们曾看遍了这世间的万千种花,那每一种花都是属于我们不同的过往,沈独衣他看花,也以花入药,还把花插在百里山庄的各个房间里。现在寻常茶室没有花,是因为我根本找不到一朵我们没一同赏过的,陌生的花。沈独衣爱看花,我跟着也爱看,沈独衣后来没机会看花了,九年后,我在千里以外的另一端醒来,再也不敢看花了。”
“贺……哦不,张……”
澹台傲颤声开口,声音已然走了调,他还乱在对眼前人的称呼里,眼前人就把他的话给打断了。他该感到庆幸的,因为若是眼前人不打断他的话,他也不知他接下来究竟是会按照原本打算的那样听眼前人讲完旧事就说奉旨拿人,还是会不知所措地去说些什么不该他说的话,比如……朝廷无道。
朝廷无道,官宦恶毒,可恶毒的官宦已都是做了土的官宦,无道的朝廷也已是被改换了的朝廷。澹台傲最终这样说,他此时此刻,仿佛已忘了眼前人到底是谁,他忘记了去恨,只想劝慰。
他没有忘记眼前人是谁,他在劝慰张景行,也在劝慰自己。他说,昔年今朝,物是人非,可如今的物与人,最起码……还有与旧年阴暗龃龉恶毒无道全然不同的新气象。
他说,九幽堂对朝廷的仇,在嘉祐年末的京郊之乱后就该终止了,当然,澹台傲对九幽堂的仇,在宣和五年的寻常茶室外,也就该终止了。
笑声停止。
张景行听到澹台傲的话,整个人倏然就好似被抽取了所有气力般,变得委顿、颓败。他低下头,澹台傲看见他脸色苍白。
“本以为这一生,杏林济世,高山景行,其实却是求而不得,沦落九幽地狱,”张景行的嗓音因为刚刚癫狂而痛苦的笑而沙哑,他哑着嗓子感叹,“张景行死了,殷九幽也死了,剩下的这个贺寻常,你说说,他的一生,寻常吗?”
“或许,在你选定重生后的这个名字时,这问题便已然有答案了。”澹台傲道:“历经百劫,始贺寻常,渡尽千难,方惜平淡。寻常、平淡,这些事都是值得庆贺的。”
“是啊,重生,我有机会再活一次,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起个新名字。仿佛面貌改了,名字换了,前尘,就都能忘了。”张景行道:“可惜人就是这样复杂,你越拼命地想要忘记的,其实恰恰是你内心最舍不得放下的,我是这样,凌风雪……也是这样。”
澹台傲起身,他知道他待在寻常茶室的时间不短了,今日在这里,无论是叙旧,拿人,还是报仇雪恨,都到了该终了的时候。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驱魔少年的故事吗?”张景行问。
“记得。”澹台傲道。
“我曾说驱魔少年要去长明村找的人,天生魔骨。”
“我知道。”
“我故事里说的可不是九幽堂,九幽堂是鬼魂,不是魔。”张景行道:“你知道‘天生魔骨’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
“你知道?”张景行抬手,指腹朝上微微一勾,示意澹台傲离近。澹台傲离近,张景行开口,倾吐气息在他耳边幽幽说了句话——九幽草不是拈花一笑,拈花一笑,没有解药。
“你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吗?”张景行问。
澹台傲想了想,最后摇了头。
“这话,是关于九幽草的栽植送服还有死生的,你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又何以说你一早知道什么是‘天生魔骨’?”
澹台傲淡然,他回答,答案没改,“我真的知道。”
张景行目怔,良久,看着澹台傲淡然无丝毫波澜的目光,了然道:“你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爱他。”
澹台傲笑了笑,“江湖风云子不语,我不知该不该谢你用这‘天生魔骨’的说法提醒我。”
“不,”张景行却道:“我提醒你的,是沧浪亭下静观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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