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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琴楼(14)
“他也是我杀的。”
洛凕轻飘飘地说。
只几句话,李言清听罢已是愕然,那笑容却看得他心里发堵,叫他不敢再多问。宋云轻也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能轻声唤道:“……月仪。”
半晌,终是落下声沉沉的叹息。
如同心绪再止不住,洛凕脸上的笑淡了下去,只觉身上越发冰冷。就好像他还坐在南疆的雪里,等着不会再有的呼吸和回应。
他究竟有没有听到那句算了,还是那只是他不想再等下去的臆想?也许那个人本是想活下去的,但他亲手杀了他,用那根绷断的弦,用自己的手,用他一直以来的狂妄自大。
他在后来的三千年间总要看见一个靛蓝的影子,就站在他身旁,质问他为什么没有早些回来,为什么不再小心一些,为什么,要杀了我。
……都是他的错。
此时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直沉默着的白原川沉吸一口气,猛地起身,快步上前一把扯过洛凕的衣领,将人从地上强硬地拽起。
“白原川!”宋云轻立刻起身,沉声警告道。
“你以为你是谁?”白原川无视了宋云轻,睁大眼睛瞪着洛凕,手中力道将衣襟攥得紧皱,“钟朔,见死不救的长琴楼,那帮该死的道士,在你眼里都不值得记恨,所以全都是你的错?”
李言清本还想跟着安慰几句,此时也被吓得怔在原地。
“那我呢?”白原川继续喝问道,“我抛下他躲进山里,只知道求你去救,哪怕你们逃去南疆也不敢一起,直到人死了才开始后悔,在你看来也不值一提?!”
“我……”洛凕欲言又止。
“开什么玩笑!?”
那九条长尾一瞬在身后炸开,淡棕的头发转眼散得雪白,狐耳朝后背了过去,非人的低吼声从喉间传出,紧咬的牙关也凸出了尖锐的獠牙,眼中收作一道竖瞳,盛满怒意。
却此时,洛凕突然苦笑了一声。
“……你一点没变。”他说,“激动起来就藏不住尾巴。”
白原川神情一滞,倒抽一口气。
他一下松了手,往后倒退几步,九尾消失不见,变回了原本的道士模样。瞳中动摇片刻,他紧接便愤然转身,身形晃眼便化作阵云雾朝屋外远去。
“这——”李言清看看外面,又担忧地看向洛凕,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宋云轻朝他点头,李言清才攥了攥拳,转身去追白原川。
——
它又再次逃走了。
狐狸怯懦地缩在山洞的角落里,害怕地发着抖。
它太弱小了,连化形都不熟练,连獠牙都咬不动树皮,连爪子也只能刨得动泥土。其他的妖怪常常笑它说,你可一定要小心呀,人们最喜欢抓你这样又漂亮又不会还手的小妖怪扒皮子,披在肩上,做成衣服和毯子。
所以它只能逃走,跑得越远越好,再躲起来。
所以它抛下了和它相依为命的同伴,抛下了那个对它温声细语的人,躲在山中抽泣着,空洞地祈祷人们崇敬的神仙能够保佑他们。
但是那个叫宫商的人找到了它,漠然地问它:“你甘心吗?”
它……
*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狐狸终于鼓足勇气走出山洞,顺着快要消失的气味找到南疆时,那苍茫的大雪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下,又或许已经被埋进了雪里。它挖了好久,挖到爪子都冻僵了,也什么都没找到。
就像它曾经藏身的那座山洞一样,空空荡荡的。
‘你甘心吗?’
那句话又回荡在它的耳边。
“以后你就叫若云了。”
“若云,过来,真乖。”
“若云,若云,你真的是妖怪吗?是的话就叫一声,不是就叫两声……”
“左手揉弦,右手拨弦,很简单的,若云,你来试试。”
“若云啊若云,你以后一定能成为威风的大妖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若云。”
那个人单薄的身影挡在它面前,手上满是琴弦划出的血。将那亮眼的蓝衣都染黑了,淌了满地,溅到它洁白的毛皮上。
“快走,逃得越远越好。”
“……”
狐狸没有再沿着来时的足迹返回,而是顶着几乎要将它也盖下去的风雪,往更深处走去。
*
中原曾有过这样一个传闻。
传说南疆雪原之中,妖魔横行,邪道遍地。除了断罪宫的一群疯子,和坠龙谷的一群邪修,没有人会想不开要留在那里。
但有一天,听说那片雪原中迟迟不见落日。整整七天七夜,天象始终是白日风雪,骄阳高照,连阴云都不曾汇聚。仿佛要将那终年积雪尽数融化,要将那雪下亡骸重见天日。
人们大多说天生异象,恐有大祸。但又有人认为,白日飞雪,长夜未临,当是仙光普照,是为吉兆。
直至第八天,整个南方随之震颤。
世人皆在惊慌大祸临头之际,只见一道白影自苍茫白雪中飞出,直冲云霄。身上华光如同天阳,万里长云随其翻涌而去,皆朝明境倾压而下,天雷滚滚,罡风猎猎。
而终于有人看清了那雷光中的白影,是一头身躯如远云般飘忽的九尾白狐。
仅是长夜再临的第一天,乾坤城被毁去大半,遍地狼籍。
自此,白夜仙横空出世。
*
可是狐狸再也找不到那个会夸它威风的人了。
——
李言清寻着脚印找过去,总算在一处海礁下发现了蜷在沙子上的狐狸。
狐狸一动不动的,像是一片雪白的云落在沙上,桃色的眼睛望着海中,即便李言清到了身旁也不曾转过一下。
李言清看了那狐狸许久,抓耳挠腮半天,平日那般健谈此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他遂而只得犹豫着走近了,挨着狐狸一起坐在沙子上,干巴巴地说:“原来你以前叫若云。”
“我就叫白原川。”狐狸的鼻子闷在尾巴里,声音瓮瓮的,“他不知道我是狐妖,就叫我若云。”
李言清琢磨一下,又说:“我觉得若云比较好听。”
狐狸不说话了。
“呃……”李言清再挠了挠头,嘶了一声,坐立不安地想了许久,才接着找到个话头,“那个……裴肃——是个什么样的人?”
“……”
见白原川一时沉默,李言清心道糟糕,该不会问错话了,便顿时忙挥着手辩解起来:“你、你不想说也没事!我就是随口一问,随口一问……”
“人太蠢了。”狐狸这时才出声。
李言清停下慌乱的动作,眨了眨眼。
“别人骂他他不还嘴,别人说他他傻笑,长琴楼上下没一个人待见他,他还乐乐呵呵抱着琴当宝贝。”狐狸愤愤抱怨道,“宫商说什么他信什么,给他块石头说是陨铁他能高兴半天,下次换成一根蓝鸟毛说是青鸾羽,照样被骗。”
李言清一听直眨眼:“凕哥以前这么损?”
狐狸耳朵直接背了过去,烦闷地甩起尾巴:“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仗着是神仙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没少干缺德事。”
“……可他还是去救人了。”李言清忍不住伸过手,捋了捋狐狸的脑袋。
“没救回来,还把自己搭进去。”狐狸抖抖耳朵,发出一声低吼,“有什么用。”
李言清心里郁闷,瘪了瘪嘴:“也不是他的错。”
狐狸烦躁地嗤出声鼻息:“当然不是。”
“所以你才去找乾坤城的麻烦。”李言清明白了。
世人皆传白夜仙莫名其妙惦记上乾坤城,有说是为了城中灵湖,有说是为了吃人养修为。但又有谁想得到,它只是为了一个枉死在漫漫白雪中的人。
一个救它性命、以命护它、却被它抛下的人。
“活该。”
便又是一时安静,海浪往前铺开,在将要触及到李言清鞋尖时退了下去。礁石投下的阴影正好将一人一狐罩在下面,没了暖阳,冷得李言清干脆把手揣进狐狸那厚实的尾巴下。
而另外八条尾巴也伸了过来,如一张厚毛裘般盖在他膝上。
“要是裴肃,应该会很喜欢这些尾巴。”李言清摸摸那顺滑蓬松的白毛,突发奇想,“这比扒了皮做的狐裘暖和多了。”
“但他已经摸不到了。”狐狸的语气又变得轻飘飘的,仿佛已经无所谓,“还不如扒了做毛裘。”
“不行。”李言清皱皱眉,“那太可惜了,我可舍不得。”
那双桃红的眼睛看了眼李言清,便只抖抖耳尖上沾的白沙,没再作声。
“……我很像裴肃吗?”
半晌,李言清停了抚摸尾巴的手,突然问。
狐狸沉默许久,才说:“一点也不像。”
“可你好像很喜欢我。”李言清有些纳闷,“凕哥有时候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
他怎会注意不到呢。
若是说一开始的相遇还是偶然,答应同行是洛凕善心大发。那之后他那样蛮不讲理耍少爷脾气,死缠烂打还老拖后腿,一般人哪有那么好的耐性,能由着他胡闹,一句怨言都没有。
就好像洛凕早就认识他,早就习惯如此。那些展现出来的温和与其说是礼貌的关切,更像是熟稔的照顾,朝夕相处的自然而然。
“他怎么想是他的事。”白原川却说,“你不是裴肃。”
“可是。”李言清顿了顿,心底仍旧郁闷,“柳哥说你在找人。”
他原以为柳幽遥嘴里只是一句调侃。而他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白原川的确是在找一个早已不在的人。
那个人和他一样,穿着苍蓝的长衣,梳着整齐的长发,应该也有一双海青的眼睛。应该也曾和他一样,身虚体弱,出不了多远的门,只能坐在自己那一方小小的宅院里,看着千篇一律的话本,弹着枯燥的琴。
“死了就是死了,哪还找得到?”狐狸说,“又不是他那如枫,只是拿自己当死人。”
李言清还是不解:“那你为什么看上我了?”
他左思右想,自己好像也没什么能让人一眼看上的优点。再抛开这些,白原川为什么一定就要跟在他身边,别的更好的,难道不是多的是?
“被贫道看上你还不满意?”狐狸只咧嘴打出个哈欠,甩甩脑袋,“贫道可是世人敬畏的白夜仙,多少小妖想巴结还摸不到一根毛呢,就这么心甘情愿给你当狐裘……”
“?”李言清眉头一皱。
嘶嘶。
却在此时,头顶突兀传来一道古怪的响动。
这叫李言清刚要嫌弃几句,顿时汗毛直立,怪叫一声腾地蹦了起来。他和白原川同时抬头定睛一看,只见一条手腕粗细、圆圆滚滚颇为肥硕的黄色蟒蛇正从礁石上倒挂下来,朝他吐着信子。
李言清直感到头皮发麻,但仔细一瞧,又越觉得这蛇长得眼熟。
他便小心翼翼地凑近一点端详片刻,紧接立马脑门一拍:“喔!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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