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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琴楼(13)
宫商再回到长琴楼时,那里早已一片流言蜚语。
见到他的人皆避让开来,待他走远又低声议论,话语间满是怀疑猜忌。
“裴肃都那德行,你说他会不会也……”
“谁知道呢,成天不务正业,说不定也在修些旁门左道……”
早先便发觉气氛诡异,此刻更叫他心中警铃大作,无暇去管这些窃窃私语,无心再去看海面上当空的夕阳,匆匆加快了脚步。至闲云居时,却见那里早已守着几名守卫,封了大门。
那些人不由分说便将他拦了下来。
“宫商,听我一句劝,还是别牵扯这事吧。”其中一名乐师迟疑上前,好心提醒道,“楼主念在你资质极佳没有深究,若是你也染指这些歪门邪道,还是尽早回头——”
“发生何事?”宫商只沉声问道。
几人面面相觑,犹豫地看了几眼宫商,没人开口。
而宫商紧接便一把攥住最前面那人的衣领,把人狠狠抵在门上,眼中寒意渐起:“说。”
“宫商!你、你做什么!”
其余人正要上前制止,却被一眼瞪了回去,不再敢出声。被按住那人快喘不过气,只得惊慌道:“前、前几日钟城主亲自到访迎接少城主回城,结果却发现他在闲云居设下妖法障眼,私藏两件凶邪妖器和一只狐妖——”
“人去哪了?”宫商手中力道加重几分,迫使那人发出一声抽气。
“钟城主勃然大怒,人已经被押回乾坤城了!”其他人不敢靠近,只能赶忙帮着回答,“狐妖跑了,长琴楼正在搜查……”
宫商一下松手,那人猛摔在地上咳嗽起来。再不等其余人说什么,他快步转身离去,身形一闪便不见踪影。
——
待回至闲云居,洛凕都没再说话。
他原以为,只要他不去想,便能当无事发生。可是皆成了定数,过去又怎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呢。
原来他从来没有忘。
“……凕哥?”只听李言清小心唤道。
洛凕这才将视线从窗外海面收回,往屋中看去。宋云轻是陪在他身旁的,神情很是担忧,李言清看上去颇为紧张,而竟连白原川脸上都不见那副笑。
明明阳光正好,炉火正旺,可他却觉得有些冷,但有宋云轻在,不用太去在意。手上被琴弦划出的伤也很快就能好,法力也稍作休息就能恢复了。至于其他,没关系,会没事的。
于是他笑了笑,说:“担心什么?我还没那么弱不禁风。”
“那……”李言清却似更放不下心了,犹疑片刻才道,“我师哥说的……”
“并不是实话。”洛凕平静地笑着说。
此话一出,李言清神情一顿。
“水神伏韶要一支普通的竹子做什么?”洛凕好心解释道,“更何况,那些鸾鸟能轻易伤及上仙,更是能辨认出其神魂所在,一介凡人何来这般能耐?长琴楼能从水神手上撑到现在,定是另有隐情。”
短短几句只叫李言清脸上更为诧异:“那——我师哥骗了我们?那他说什么妖琴师……”
“竹箫是我做的,琴也是我劝他收下的。”洛凕苦笑一下,仿佛说起来很是无奈,“城主也好,狱卒也好,都是我杀的。”
他想,他那时还是太天真了,天真到自己所做会带来什么后果都不曾想过。只想着,只要有他在,只要交给他,无论如何都会没事,就能一直这样下去。因为他是照夜仙君,手眼通天无所不能。
所以他勉为其难让那人把狐狸留下了,所以他在闲云居上留了一道障眼的幻境,所以他送了一支用赤竹崖的竹枝雕琢的箫,然后自顾自的,又随便跑去哪处晃荡。
所以到最后,那人终是被他害得何其凄惨。
——
若云躲进了深山。
宫商顺着痕迹在洞窟中找到那只瑟瑟发抖的狐狸时,它一如裴肃将它带回时那样,满身是伤,皆是道法所留的痕迹。
“你留下的幻境被识破了。”狐狸哽咽着,喉中发出阵阵如同婴孩哭泣的呜咽,“阿肃用琴拖住他们,叫我跑得越远越好,别再回去。要是你回来了,就叫你千万别去找他……”
宫商睁大了眼睛。
什么人能看穿他留下的幻境,还能发现他特地用法术藏下气息的若云?而裴肃为了让这狐狸逃走竟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那把琴哪是凡人能随便以法力动用的东西?
“他没多少法力,魂魄都快被琴绞碎了,可我救不了他……”狐狸哭着叼住宫商的衣摆,哀求道,“你是神仙,求求你了……”
宫商怔愣片刻,倒抽了一口气。
那个傻子。
哪怕只要推到他头上就好啊。
*
“好小子,碧梅谷、赤竹崖,中原千年来都没能撼动的两座大妖,其妖身所炼之器却到了你手里。”
那是一面目慈善的黄袍老道,眉眼与裴肃相近,藏于昏暗的眼中却满是贪婪。
“念在至亲之情,你要是说出那妖物的藏身之所,或是铸造此物之人,为父还能教你炼器养神。你天生残废成这样,就不想要点修为?怎么就如此冥顽不灵?”
裴肃被拘在一座四方囚笼中,破烂不堪的囚服上满是尚未干涸的血迹,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听了城主一番劝告,他也只笑一声:“……乾坤城除魔卫道,名扬万里,城主却在私下淬炼妖器。若传到其余四家耳中,也不怕笑话。”
“那是他们狭隘顽固,妖是先天灵物,除掉岂不浪费?”老道捋着胡子头头是道,“既然都是除,为何不炼作妖器,为人所用?”
裴肃叹笑一声:“它们亦是有生之灵,这与杀人有何区别?”
“看来你受那狐妖所惑。”城主斜看一眼,浑然不听,“说出它的下落,老夫还能念在血缘留你一命。”
“下落?”裴肃抬起头,笑道,“琴木是我捡的,箫竹是我折的,东西是我自己做的,哪有什么下落?”
城主嘲弄道:“你一个残废,哪有这种能耐?”
“不巧,我是乐神转世。”
“满口胡言!”
话音刚落,城主再度扬起手中的戒鞭。
裴肃立刻紧闭双眼,准备迎接那快要令他麻木的疼痛。可这次过了许久,那戒鞭却也并未落下。
他再睁眼,便好像做梦一般,看到了一如平日那般嬉皮笑脸的宫商。
还有瘫倒在地没了生息的老道。
“我不是让你——”
“走吧,裴肃。”宫商不以为然,没有再多看一眼被他捏碎魂魄的城主,只是向裴肃露出个笑。
“你不是一直说想去南疆看雪?”
*
他还当是何方神圣,结果只是个机缘巧合得了件仙器的凡人,魂魄脆弱得很,一捏就碎。自己的命都算不明白,就口口声声说什么炼器养神,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可笑至极。
那座什么天牢里的人也都杀干净了,一个不剩,对他而言易如反掌,便没人晓得他们去了何处。就算有通缉又何妨,他可以带人去边境,有他在便不必担心妖邪祸乱。他也记得,长琴楼一年到头难看见雪,裴肃一到冬天就说想去南疆看看。
于是他带着裴肃去了靠近南疆的地方。
不算太冷,再不济也能用法术取暖,住处嘛,他动动手指便能修出间和闲云居一样的地方。看不了海,看雪原也是差不多的,还能看到闲云居里下雪,挺不错。
“怎么样?”宫商随手拍拍手上金烟,转身朝那坐在池边环廊上的人叉起腰。
裴肃正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好一会才恍然过来,看着宫商眨了眨眼,而后笑了一下:“真有你的。”
宫商将视线瞥过那藏进袖中的手上,只见十指指根都是发黑的,几乎要齐根断了。烂肉从底下翻出来,快能看见骨头。指甲也都不见了,虽然血已经擦干净,其下也只有几近青黑的苍白。
裴肃的手被废了。
不只是皮肉上的伤,乃至经脉都断得一干二净。不要说抚琴,连捻起一根线都是勉强。全身筋骨也都被挑了干净,除了说话,什么都做不了,就连走路都时常踉跄,不出几步便没了力气。
他迟来了半个月。半个月,把裴肃变成了一个废人。
“就近的镇上有家戏楼,听说还不错,等你休息休息,我带你去瞧瞧。”宫商大步迈到裴肃身旁,大大咧咧挨着人坐下,“没事,我可是照夜仙君,什么办法想不到?大不了我回天上一趟给你拽个老神仙下来治治。”
“……你还真没有骗我。”裴肃无奈笑道,“也是,谁能像你这么来去如风神通广大的。”
“那要不你先给我磕两个?感谢神仙大恩大德救命之恩……”
“想的美。”
*
或许过了很久。
宫商始终没能找到办法。
裴肃的魂魄已经七零八落了,本就生来残缺,又强行拿命去运转法力,更是弄得破破烂烂。他本想能不能用上仙的法子借灵物另塑肉身,可这人的魂怕是一离体就会散个干净,连鬼都做不成。
而肉身弄成这副样子,就算要治,这人的魂魄也承受不住太多法力,一点一点修修补补,恐怕在那之前就已经命数将尽。
他本该生来就知无不晓,此刻竟无法改变一个将死之人的命数。
宫商便只能尽自己所能,至少先让那双手能再次拨动琴弦。
“什么感觉?”
“……痒痒的?”
“多少回了还忍不住呢?”宫商小心地托着裴肃的手,让流转金光向苍白的指间汇去,抬眼去看,只见裴肃似被痒得皱起了眉,又不好收手。
裴肃眉毛皱得更紧了,仿佛手上的感觉一并痒到心尖上:“坏的又不是你的手,好了没有?”
“好好好。”宫商把人手放下了,拍拍手上剩下的金烟,随手一招便让斜架在墙边的一把丝桐琴自行飞来,横到裴肃腿上,“喏,试试。”
“……真好了?”裴肃没动,自己都有些将信将疑。
“我你还不信?!”宫商催促道,“快些!”
半晌,裴肃才犹豫地把手放到琴上。
弦音起时,虽有些生疏,但同屋外飘雪一并悠悠转转,亦是沁心的。
二人脸上顿时不约而同露出欣喜的神情,裴肃那双蓝眼睛里更是终于有了些光彩,手上并未停下,便就这么顺着奏了下去。旋律渐渐婉转,是轻快且愉悦的曲调,好像寒雪也不曾冷人了,炉火随曲声跃动。
宫商只想,哪怕只是这样也好。
至少他……
*
哐当。
伴着重物落地的异响,琴声戛然而止。
宫商赶到屋中时,只见那把丝桐琴摔得绷断了弦,而原本奏着琴的人也从床榻上跌了下来,摔得额前都是血。
“裴肃!裴肃!?”
随着时间推移,魂魄上的残破终是在裴肃身上体现了出来。
一开始,这仿着闲云居造的屋院中还不时能听见悠扬的曲子。他也常常能抱着自己的琴、或是找来些别的乐器即兴合上一曲。但不知从何时起,那曲子总要突兀就断了,或断断续续最后没了声。宫商每次去看,就见裴肃只是呆坐着,眼前放空仿佛失了神。
任如何喊也不会有回应,好像在他眼前的只剩一具空空的、破烂的皮囊。
他能做到的终是没有更多了。
宫商只是每次都把人放躺回床上,帮人合上眼,安静地守在一旁。
也许最开始不过一时半刻,那人便能恍惚过来,疑惑自己怎么突然睡着了。到后来,连宫商也不记得会等上多久。数日、半个月、好几个月乃至一年,他用法力帮人勉强维持着生息,等着那双眼睛能眨上一下,看向他。
“……我怎么又睡着了?”
“都说了身子虚就多休息,你看吧,这叫过劳啊。”
“我又没做什么……”
“别废话,接着睡你的去。”
终有一日裴肃再也没有回应过了。自从那把琴绷断了弦,好像有什么也一并断了。
宫商不记得这次等了多久。
屋外的雪积过门槛,院中在雪里也生出来许多荒草,那方能映出晴空的镜池浑了、干了,只留下沉满池底的雪和淤泥。风雪把环廊上齐整的青瓦揭得七七八八,木头也被冻得朽烂。
宫商跪坐在床边,好像自己也被雪冻住了,动弹不得,也不敢动。仿佛只要一眨眼、一转头,眼前就会什么也不剩。哪怕再等一会也好,说不定呢。
“……宫商。”
终于有个虚弱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他怀着希望抬头去看,只见裴肃朝他扯出一个苦笑。
“算了吧……”他听见裴肃说。
*
那或许是他到头来等出了幻觉,或许是真的。
宫商分不清楚,只知道他将断了的琴弦勒到裴肃脖子上时,他能碰到仍有些温热的微弱脉搏。他将手上的力道收紧时,能听见那濒死的抽气。那个人甚至没力气挣扎,只能就这样看着他。
他最后一次听见那个声音,对他说:“对不起。”
*
他呆坐了很久。
久到眼前真的什么也不剩,只有一具枯骨,一把破烂的琴。
直到屋外终于传来些响动,是鳞片缓缓滑过雪地的窣窣声音。那扇许久没被打开的门扉放进了呼啸的风雪,穿着漆黑官袍的男人来到他面前,稍稍俯下身,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可怜的孩子。”蛇身盘绕过来,将他围在中间,“你该回去了。”
宫商恍惚抬头,只看见那双碧青蛇瞳中的关切笑意。那只冰凉的手伸到他面前,他便搭了上去。
……怎样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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