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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琴楼(12)
顷刻之间,近海升起天幕圆阵,青光壁障如白夜极光。
只见白鹿朝前迈出一步,其身后骤然翻起滔天巨浪,遮云避月,朝长琴楼铺卷而来。同时四周鼓声擂响,海中光幕再增数道,却在下一刻被海啸压碎,仅剩一道摇摇欲坠。
白鹿随后缓步朝岸前走来,鹿角只在残阵上轻轻一点,绵延百里的光墙瞬间瓦解。这时萧笛声起,凄凄如冽风,海浪升起凝出万道冰箭,朝白鹿齐发而去。然而尚未近身百步,箭雨纷纷碎裂,化为海中浮冰。
见此般形势近乎压倒,洛凕心下仍在迟疑。凡人认不出上仙本尊情有可原,但长琴楼和水神何故起如此争端,还将其认作海妖妄图镇压讨伐?
可哪怕上千修士联手应对又怎敌得过一尊上仙。眼下不容多想,洛凕暗自忖度过后,本想姑且先出手将其逼退,却见白鹿停于百步外不再往前,而是抬首望向长琴楼最中央的五层塔阁。
只见裴泠鹤正端坐其上,身前一座白玉筝。
下一刻,筝音急急而起,楼台之上化出数只青羽鸾鸟,鸣声高昂,朝白鹿俯冲而去。而白鹿脚踏浪涛,在海面灵巧飞跃,竟比羽翼还要轻盈,转眼踏于海岸白沙,腾跃而起。
正当青鸾无法追及分毫,且啸浪将有再起之势,却是从另一处响起一道浑重琴音。
那琴音出自洛凕手中一把生着花枝的琴。
只在同时,白鹿身形一僵,骇浪猝然平息。筝曲紧随而至,鸾鸟应声齐聚盘旋,再度冲下。利爪将白鹿扼向海中,碎为涛涛水浪。
“不是说再也不碰了?”白原川收回把戒指递过去的手,重新揣进袖里。
“也得看情况。”洛凕深吸一口气,指尖再次按上琴弦,朝宋云轻提醒道,“澜儿。”
他暗自叹气,他还是没忍住要多管闲事。
海浪平下才不过片刻,话音刚落,几人前方海面骤然迸开。四散水浪重新聚出白鹿的形态,前蹄踏海之际,浪潮炸起,如同锋刃。宋云轻与洛凕同时抬手,金光闪过,琴音再起,法光相冲下几人所在廊道不堪重负,朝海中崩碎。
洛凕忙在另处屋下稳住身形,却见白鹿并未追来,仍旧站在海上看着他们。
同那少年的视线一模一样,仿佛探究。
“帝初一脉,何故与之为伍?”白鹿口中竟是青涩少年声,却有如寒潭般冰冷,水青横瞳扫过,最终定在洛凕身上,停顿片刻,“而你——”
却话音未落,数只青鸾已追至身后,白鹿只得跃身避开。洛凕见状心下一横,二指于琴弦一抹划出一滴血珠,尖锐弦音响起,白鹿陡然一僵。而鸾群趁机冲去,利爪尖喙将毛皮生生扯碎。
随着一声悲鸣,白鹿形体化为水浪,融入海面消失不见。
“看样子是走了。”白原川这才化阵云烟现于一旁,瞧了眼洛凕,“这琴拿来这么用,还得是你不要命呐。”
然而洛凕似无心回话,身形一晃,竟险些向海中跌去,琴也化作指环落在地上。宋云轻匆忙上前扶住,竟见洛凕指尖划痕深至见骨,不断淌血,发白微颤。
“……无妨。”洛凕借着宋云轻的肩膀站稳,深吸一口气,“弄清现状才是要紧。”
一路所见,其中定有蹊跷。眼下只能暂且逼退水神再去了解实情,才能加以定夺。
*
“此番海妖来袭格外蛮横,若非有您在场,长琴楼恐怕难逃一劫。”
厅堂之上,裴泠鹤心有余悸朝洛凕行礼。
那三道琴音耗费极大,洛凕此时已无心再去附和回礼,只径直问道:“长琴楼为何会惹上此等妖物?”
上仙有禁令在身,不会无故对凡人下如此重手。裴泠鹤定是知晓其缘由,然而现在此人立场也尤为可疑。即便那头白鹿只是分身,仅靠凡人驱使的法器又怎能轻易撕碎其毛皮?
白鹿口中的话也十分匪夷所思,听上去就仿佛是长琴楼先行不义。而目前可得的头绪,也只有他先前听来的妖琴师遗物。
“那玩意我在话本里见过,好像叫什么夫诸唔唔呜呜呜……”李言清目睹全程心痒得很,憋了许久总算得着机会插话,才说一半却先被白原川捂住了嘴。
“小朋友别打岔。”白原川笑眯眯道。
“……前几日我与楼中各堂商议的正与此事有关。”被径直问及,裴泠鹤也不好再作回避,犹豫片刻,还是缓缓低头道,“实际上,各位堂主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
洛凕审视地看着裴泠鹤,静候下文。
裴泠鹤顿了顿,再而正色道:“五位堂主都一致同意,希望您能协助我们退治海妖。事成之后,白凤翎可作为谢礼相赠。”
“……”
倒也如洛凕所料。正逢这般危机,长琴楼定会想尽办法加以自保。竟连世代相传的白凤翎都能当作条件,他们定是知晓此事有多凶险。而言下之意,便是先要他定下立场。
于他而言上仙本就不算什么,何况他早就脱离天界管束,若有需要,也并非不能与水神为敌。只是未弄清实情之前,他尚还不能随口应下。
“至于海妖进犯的缘由。”
听至正题,洛凕抬眼看去,便见裴泠鹤朝外拍了拍手。
半晌,从堂外躬身行来一名乐师,将手中长匣呈至裴泠鹤面前。檀木匣面雕以鸾羽,保存完好,匣身细长,同手臂差不多粗细。其中所存无外乎箫笛之类,看上去也与普通器匣无甚区别。
裴泠鹤取过长匣,缓缓打开,将其中之物朝人展示。待看清时,洛凕却呼吸一滞。
那是一支白竹制成的长箫。
缠绕一圈纤细红绳,箫身顶端留有一段枝杈,三枚赤色竹叶并齐,藏于匣中却并未潮湿腐败,宛如新生枝叶。
“此箫名为斑竹枝,将海妖引来的也正是此物。”
再下一句话,只叫洛凕脑中嗡鸣。
“不知您是否听过,妖琴师裴肃?”
——
“裴肃,裴肃!开门!快点!”
叩叩。
什么东西敲在门上的清脆动静。
而门一开,裴肃便冷不丁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抵在了脸上。宫商站在门外,笑看着他,手里举着一支崭新的白竹箫,正是抵在他脸上的玩意。
“你不是生辰快到了?”只听这人笑道。
裴肃愣了半晌,才把竹箫接过去,又好像很是惊讶,两只手端着半晌才问:“……原来你时不时把它拿出来捣鼓,是为了这个?”
“我可记着你先前念叨想试试吹箫呢。”宫商抱起手臂,笑得很是得意,“就乐阁里那点竹木棍子哪够看啊?还不如我自己做一根。还有啊,有人之前看见别人过生辰,那眼睛都快巴望得掉出来了,问还嘴硬,说几十年没过了不在乎——”
却见裴肃就这么傻住了,低头看着竹箫,半张着嘴好一会都没回话。
“怎么?”宫商十分刻意地弯腰往人脸上看,挑眉揶揄,“感动哭了不成?”
“……”
裴肃才回过神似的,匆匆眨几下眼睛,终是没能憋住,眼泪先落到了箫上。而后他自己也忍不住了,干脆就这么笑了起来。一双海一样的蓝眼睛被浸湿了,好像倒映着夜晚的星星。
“……宫商。”
“嗯——?我听着呢。”
“你这人真是……”
“嘿?怎么还骂我?”
声音抽噎着,小得快听不见了。
“……谢谢你。”
——
“嗯,我当然知道。”
洛凕看着那竹箫良久,却突然笑了起来,声音平静且温和。
他怎会不知道?那是他亲手做的、亲手赠出去的竹箫。他又怎会不知道,裴肃那人,是个心软的烂好人,被送个生辰礼就能哭成副鬼样,一根竹子成天抱在手上爱不释手。
“三千年前的长琴楼乐师,本为乾坤城少城主,却秉修妖道,曾铸两件妖器,与狐妖为伍。”
他怎会不知道,那人最后是什么下场?
“乾坤城发现后将其收押天牢,不出半月,城主却离奇死于狱中,连带狱卒无人生还。所铸妖器,其一玉梅令至今下落不明,其二斑竹枝则收归长琴楼保管。”
一番叙述好像随口而谈,笑意同样不减。仿佛此时此刻只是一场亲切有礼的谈话,洛凕不过是在接着往下说自己所知的传闻,以作确认。
他想,所以他才不愿回长琴楼。
只有坐在洛凕身旁的宋云轻神情越发担忧,却也不好出言打断。而在对侧的李言清早已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往白原川身后避了避,小声问:“凕哥怎么……突然这么生气?”
白原川端着袖子,脸上仍旧笑眯眯的,只悠悠道:“心结难解呀。”
李言清更是听不明白:“什么心——”
“裴泠鹤。”
却听洛凕笑看着端坐厅堂上的那人,径直叫道。
“你所说当真不假?”
“……”裴泠鹤神情一怔,虽见那笑意并无敌意,却无端脊背发凉,叫他顿了一瞬才答道,“此事关乎长琴楼安危,绝无半分虚假隐瞒,还望您多加考虑。若有其他要求,我也可以个人之名应下。”
洛凕听罢,只是笑得欣慰许多。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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