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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获纲
见字如晤。
距你离京出守旭间已有半年,你师母时时挂念,托我在信中问候。奉岳多风雨,不知你是否已经适应?托你挂念,让我远在京城也能尝到旭间县的滋味,真是多谢了。京中一切都好,我时常赋闲,屡次寻商兄一道消暑,可他却总是无暇,渐渐的,我竟也体会到了独处垂钓之趣,预备也在院子里挖一口池水,投几尾鱼苗,等你回来时大抵已经很肥美了。
另备微物随行: 《范文正公集》、《水经注》、《资治通鉴》…
望涯转头看向一旁厚厚的书,以及看不完的补注,由此可得,张行简确实赋闲了。
这对他来说不是好兆头,商氏被重用,而他被赶到角落里扫灰,这是赵俨的手段,张行简和商氏,只能留其一,否则一文一武,朝廷里他们家就占据了半壁,旁人岂还有余地?
在这个关头修书给她,大抵是在稳固部下,句子中都藏着他眼下的困境,言外之意就是,要望涯做点什么。
远在旭间县,手中更无权柄,她能做什么?
张行简的愿景无非就是让商氏不掌兵权,可赵俨需要有人能够领兵,商氏不掌权,还有谁?
沈氏。
他要拉拢沈定西,要望涯作东风推波助澜,或许他还给了沈定西不错的许诺,跟当时许诺给望涯的一样,他会扶持沈定西入朝为官,助她夺权,这样他就真正有自己的党羽了。
可他想错了一点,沈定西和她不一样。
“小望大人,早些歇息罢。” 唯安铺好床铺,掌灯来到望涯身旁。
望涯将信件按进茶碗中,直到字迹难辨,才起身:“好。”
她决定什么也不做。
御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聚在一块儿,他们还要回到府衙去,临行前,蔡瑜笑道:“魏县令说,你是很像样的,本官也觉得此话有理。”
望涯有些不好意思:“大人谬赞了。” 嘴上这么说,可如果她生了一条尾巴,此时一定翘了三尺高。
蔡瑜见她这样憨态,笑意更甚,正要离开,望涯又道:“大人且慢,下官还有一事相求。” 见蔡瑜停顿,她继续说:“暴雨之前,旭间县发生了一桩大案,系首犯岳某,窥探数十位良家女并绘为画册,交由东厢数人印刷贩卖,几人经营多年,涉案人数三十余人。物证及判决已经上呈府衙,可尚未有回应,下官请求大人代下官过问,百姓需要回应。”
魏冰心下一惊,这不是蔡瑜的职责,况且双方地位悬殊,倘若此举惹得蔡瑜不悦,那么望涯就是以下犯上了。
好在蔡瑜答应得很干脆,这样的案子是要案重案,不应该会被暴雨耽误,倘若当真是被耽误了,只能说明府衙里头各司职权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这也将会成为弹劾李安的原由之一。
送走蔡瑜后,旭间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直到贺川和孔灼的到来,才又一次热闹起来。
“小望,别来无恙啊。” 孔灼不是空手来的,拉了一车京城的吃食和话本,另外牵了三头羊,两只猪仔。谭八两眼放光,看向孔灼的目光里填满了赞赏。
除此之外,由贺川牵头,组织商会凑了许多救灾的货物:“希望我们没有来迟,这些货物可还用得上?”
望涯连连摆手:“不迟不迟,太及时了。”
几人寒暄一番后,又到上回的酒肆聚会,望涯换了身素色便服,头发简单簪着,看在孔灼的眼里,真像话本里飘然出尘的君子。他想,要是他的女儿也能长成这样就好了,这样想着,就也这样打算,等望涯回京,他就把女儿送到她身边,就做学生,可以同唯安一样,日子不好过也不打紧,能学到本事最好,学不到开开眼界也成,这样就不至于同话本里的小娘子一般,被形形色色的郎君蹉跎一生。
贺川此行是来收鱼干的:“上回收的鱼干已经售罄,此番前来,就是要多收一些的,只是相较上回,这回收的品质要更好,诚然,价格也会更高。”
望涯点头,心里已经察觉到贺川接下来想说什么了,果然,她继续道:“京中鱼干畅销,‘芸芸’的名头已经有了,想来往后,会有其他商人前来收购,也必定会有其他仿冒,我想,是否能直接从县衙收购?这样从我手中卖出去的才是真正的‘芸芸’,一来不会让其他来路不明的鱼干搞砸旭间县的名声,二来…我们也能得到保障。”
贺川想要县衙直接从百姓手中收购,她再从县衙手里买,有了县衙作保,她也就能从一众‘芸芸’中拔得头筹,或许再多花些银子,垄断这条货源。
望涯袖手:“这不在我的职权内,不过我会向魏大人转达的。”
二人闻言,便知道这件事可以有着落,贺川又说:“或许得加点儿紧,至少在这趟货物回京之前要有个声响。” 她从手腕上摘下只镯子递到望涯手边。
望涯一怔,随即推了回去:“大娘,在我这个位置上,只能做利民的生意,既是利民,就不能收受。” 她面色平静,说出的话却让贺川一怔。
“你这说的,这是我个人给你的。孔二郎给你带了吃食,我什么也没带,岂不是被他比下去了?” 贺川笑道。
望涯道:“你怎么是什么也没带,你带的东西已经是最重要的了,不仅是于我而言。”
……
“魏大人。” 望涯从酒肆回来后换上官服,径直找魏冰去了。
魏冰才打算回院子里,起身就见到望涯,这厮神采奕奕,就算连着奔波了好几日,也未有一丝疲态,当真还是年轻好啊。
“何事?”
“要事。” 望涯自顾坐下,环顾一圈,先问:“叶县尉回来了么?”
魏冰摇头,一边又坐回去:“大抵明日早晨就能到了。”
“那下官先同您说了,此番贺东家南下,想垄断鱼干这条货源。”
魏冰一怔,这是好事,县衙可以挣到差价,用以填充县仓,往后修学堂、医馆、寺庙、道观,就不必再找乡绅伸手要钱了,甚至于衙门里的官员胥吏,钱袋子里也能多几个铜板。
再有,贺川要垄断,必定是在这条路上有利可图,既然有利,其余商人就会横插一脚,东来一个,西来一个,有人压价有人抬价,一来二去久而久之,亏损的还是百姓。
倘若有了稳定的商路,百姓手里就多了一条路子,旭间县也能更加稳定。
他正要答应,忽然醒过神来,望涯只转达了贺川的意愿,却未替她说好话,于是问:“你怎么看?”
“下官见识浅薄,从前听过官商经营,却未亲手做过。不过倘若大人觉得可行,那就做,只是还有些事宜下官需要了解。” 望涯看向魏冰,魏冰示意她继续说,她理了理衣袖,继续道:“此间利益大抵已经足够清晰了,可弊端也是有的,诸如定价该如何定,价低怎么办,倘若一直价低,岂不成了盘剥百姓?再有,倘若县衙经手,收货的胥吏应该如何统筹,才能规避贪腐、优亲厚友?以及衙门中是否有足够的人手安排。 ”
魏冰沉思良久,官商双方直接交易的确容易出岔子,且不论出了什么事,后果都会影响百姓生计。并且望涯说得不错,衙门里的确没有多余的人手可以分出去收货了,就算有,其中也一定会有借机生财的人,彼时一生二,二生四,不论多大的树,最终都会被蛀空。
望涯犹豫一二后道:“不若立‘渔获纲’,生意还是交由百姓和东家做,衙门只作督察及保障。”
各乡各村各渔排,分别推出一位纲首,组建为渔获纲,渔获纲由县衙管辖。先从县衙获得‘时估’价目,各自公示后统筹百姓所卖鱼干的品相、斤两,接着如数递给县衙,县衙进一步校对造册,向商人及渔获纲出具文书,双方交易后,纲首须将交易明细张榜公示,期间若有不公,百姓可径直向县衙陈告,一经核实,当严惩纲首或另选他人。
渔获纲为期一年,一年之后再定是否继续。
魏冰闻言,眉头又舒展了,只是又生疑问:“可如此一来,贺川便无法垄断了。” 贺川是望涯的人情,倘若拒了贺川的请求,望涯恐怕就不好做人了。
“虽说买卖是东家同百姓做,可倘若要走这条商路,最终还是需要衙门出具文书。文书出给谁,如何出,都是衙门做决断。” 他们不能被商人牵着走,况且旭间县再小,也是一个县,贺川生意做得再大,也做不了一个县的数目,他们也不能只倚仗贺川这一条路,凡事都要留有余地。
贺川于望涯有恩,这是她自己欠的人情,却不能拿县衙的利益偿还,无论如何,衙门都不能应允垄断。这是对百姓的保障,也是对贺川的保障,毕竟谁也猜不准‘芸芸’这阵风头还能持续多久,倘若只有她一人做这桩生意,彼时她卖不出去,停手了,断了百姓这条财路,到时他们不会怨官府,不会怨自己,就只能怨她了。
魏冰恍然,连连点头。
望涯起身行礼:“那下官就告退啦,再详细的打算得等叶县尉回来。”
告别魏冰后,望涯尚不得歇息,叶春不在,他的活计就落到了望涯手里,她得去一趟最近的军巡铺发文书,所幸也就几步路。
“望主簿,更深露重,还请早些回去。” 里头的人连着打了几个哈欠,泪眼婆娑地接了文书。
望涯也回一个哈欠:“这就回去了,你们警醒着些,莫要松懈。”
几人应下,眼见望涯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街角,这才活络活络筋骨,正要继续打盹时,忽听远处传来异响,循声望去,正是望涯去的方位,于是赶忙追上。
“望主簿!”
望涯靠着墙根,手上攥着块布料,看不见她的神情,可话语中分明带了几分怒气:“有人行刺,往西南方位去的,速追。”
院子里唯安和谭八还在奋笔疾书,忽然听见前院一阵嘈杂,后脚就有人敲响院门,有人来报: 望主簿被报复了。
所幸没有伤,就是衣袖被刺穿了,要是躲闪不及,恐怕穿洞的不是衣袖,而是她的心口了。
魏冰闻讯赶来,见望涯还有闲心解下腰间的钱袋,招呼唯安:“来,替我去敲一敲点心铺子的门,买些蜜饯回来,要甜的。” 还招来谭八:“替我热两个饼子,加一碟海菜。” 她的神情有些心如死灰,看得魏冰一头雾水。
唯安闻言拔腿就跑,望涯的意思是,把钱袋子里的短箭销毁了。
谭八闻言也立即回到院里,取出匣子,将里头精巧的木头部件丢进灶膛烧成灰,有些烧不了的铜件儿就捡起来投到井里。
他们从京城带着南下的行李中,谭八喜爱那头老驴,唯安喜爱那匹马,望涯最珍视的就是许策送的弩了,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舍得动的。
魏冰环顾四周,低声问:“难不成…” 是府衙那位?
望涯闭了闭眼,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那人拿的是一把弯刀,刀刀都下死手,显然是冲着她的命来的。她得罪过的人不少,除去京城里的,在旭间县也有许多,可他们要是寻仇,大抵也会用柴刀或者菜刀,能用得起大弯刀的,就只有李安了。
她看向魏冰,什么也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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