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ring

　　北京的春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一夜之间，枯枝抽芽，玉兰绽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又充满生机的气息。
　　周禹却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里，迅速地枯萎下去。
　　起初只是持续的、无法解释的疲惫。他归咎于连续几个大项目带来的透支，笑着说自己老了，熬不动了。我逼着他去医院做全面检查，他总推说忙，等这个deal结束，等下一个峰会开完。
　　直到一次在公司，他毫无预兆地晕倒。
　　我被电话紧急叫到医院。白色的走廊，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医生拿着厚厚的检查报告，面色凝重地对我说出那个我从未想过会与他联系在一起的词：绝症。晚期。扩散。生存期……预计很短。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冻结了我的血液和呼吸。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只剩下耳鸣般的尖锐嘶鸣。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他还那么年轻，他才刚刚攀上事业的峰顶，他的人生明明还有无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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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被转入特护病房。我走进病房时，他已经醒了，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但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丝可怕的平静。仿佛他早已预感到什么。
　　“宸之，”他对我笑了笑，声音很轻，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吓到你了吧？没事，小问题。”
　　我冲过去，紧紧抓住他冰凉的手，眼泪终于决堤，砸在他的手背上。“周禹……医生……医生说了……”我哽咽得说不下去。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用力捏了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知道。”他轻声说，语气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认命？“我刚才听到医生和助理说话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望向窗外抽芽的嫩绿树枝，喃喃道：“也好，总算……可以休息一下了。”
　　这句话，比任何哭喊和崩溃都让我心痛。他到底背负了多少，才会把死亡的临近，看作是“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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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日子，天翻地覆。
　　化疗，放疗，各种昂贵的靶向药和实验性治疗……过程痛苦而折磨。他迅速消瘦下去，头发大把脱落，食欲不振，时常被剧烈的疼痛和恶心折磨得蜷缩起来。
　　但最让我心碎的，不是病痛对他身体的摧残，而是他近乎偏执的坚持。
　　他的病房变成了另一个办公室。最高配置的笔记本电脑，不断响起的手机，下属抱着文件进来让他签字，视频会议的声音常常压过医疗仪器的滴答声。
　　医生、护士、甚至我，都劝他休息，身体最重要。他总是摇摇头，语气虚弱却不容置疑：“没事，我撑得住……这个项目很重要，必须我亲自盯完……”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在他结束一个漫长的越洋电话会议后，哭着冲他喊：“周禹！你能不能别再管这些了！那些钱、那些项目就那么重要吗？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喘着气，抬起那双因为病痛而深陷、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看着我。
　　“宸之，”他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力挤出来的，“就是因为……我的命不长了……我才必须……尽快把这些都安排好……”
　　他向我伸出手，我哭着握住，发现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我什么都没有……能留给你的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不舍，“就只有这些……冷冰冰的数字和资产……”
　　“我走了以后……你要怎么办？你那个性子……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活得轻松点？”他的手指无力地蜷缩着，试图抓住我的手，“我得给你……留下足够厚的家底……让你能安心画你的画……不用看任何人脸色……不用为生活发愁……”
　　那一刻，我如同被雷击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原来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忍受着非人的痛苦，死死抓住工作不放，不是为了他的商业帝国，不是为了虚名，甚至不是为了自我实现。
　　只是为了我。
　　为了在他离开之后，给我筑起一个坚固的、金钱堆砌的堡垒，让我能在他无法再守护的岁月里，继续活在我“任性”的艺术世界里，衣食无忧，岁月静好。
　　我跪倒在他的病床前，脸埋进消毒水味和药味混合的被单里，哭得不能自已。所有的委屈、隔阂、抱怨，在这样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爱面前，粉碎得彻彻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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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病情恶化得很快。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疼痛让他即使睡着也紧皱着眉头。但他只要稍微清醒一点，还是会用眼神示意助理拿文件，或者含糊地问我，某笔信托基金办得怎么样了，某处房产过户有没有问题。
　　他是在用最后的时间，为我规划未来几十年的生活。细致入微，不容有失。
　　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了。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照进来，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微弱的光晕。
　　我握着他的手，一遍遍跟他说话，说我们高中开学时的相遇，说图书馆的午后，说那小山坡上的夕阳和告白，说大学时的争吵与和解……我说很多很多，怕他忘了，更怕我自己忘了。
　　他安静地听着，偶尔睫毛会颤动一下，手指极其轻微地回握我一下。
　　最后那一刻，他努力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我。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但里面盛着的，依旧是那片我十六岁时就见过的、清澈而温柔的光。
　　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落在我胸前那枚从未摘下的银杏叶项链上。
　　然后，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对我极其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笑了一下。
　　像那个九月午后，撞到我时，带着歉意的、有些慌乱的笑容。
　　监护仪上刺耳的警报声响起。
　　窗外，春光正好，一树树的叶子，绿得晃眼。
　　他给我留下的，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和一个没有了他的、巨大而寂静的世界。
　　我终于明白，他不是变成了冷漠的商界新贵，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笨拙地、固执地、倾其所有地，爱着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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