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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一个小朝廷
鱼十五娘说到做到。
青州治下有益都、寿光、临朐、博兴、千乘、临淄六县,她带着陆伏和军队把每个县都走了一遍,宣布了青州改换天地的事实。
冤假错案要翻,户籍税收要查,豪强地主重点打击,土地分给百姓耕种。
这一开始是很艰难的。
她需要凭借暴力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当青州的官员们第一次准时正常地获得了自己的俸禄,老百姓在自己的土地上洒下了种子,她的话就成为了青州当地的圣旨。
皇帝、太后和宰相依然不知所踪,神都还在叛军手里,外面到处打仗,这个国家的最东边却出现了最难得的太平。
登州府和莱州府的刺史享用太平太久了,稍加贿赂打点,就承认了青州的合法地位。
临近的齐州府、博州府和兖州府也都已经知道青州易帜了,但是他们的上书现在到不了天子眼前,上了也是白上。
所以也就接受了。
毕竟青州府有一支极其好用的军队,自己这边匪患一严重,只要发正式的公函,就可以把陆初七请过来援助。那些讨厌的、虫子一样的流寇草莽很快就能消失不见。
而且是不花钱的诶!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神都夺回来,中央对地方的控制也将大不如前。朝廷有九成九的可能会册封授节承认陆刺史的合法地位。
陆家有兵,而且不作乱,人家只是想当个刺史而已,被叛军折磨得千疮百孔的朝廷哪里还有军队和钱粮跑这么远来维护中央的威信?
从神都陷落开始,中央就没有威信了。
而且毕竟这种事在青州这块土地上毕竟不是头一次了。
上一回是一千五百年前的田氏代齐。
好像听说鱼十五娘的母亲就姓姜,姜齐那个姜,果然是家学渊源啊。
荣升青州别驾的陈与共将一份拜帖递到鱼十五娘案头。
“娘子,兰陵萧氏来了一位郎君,说是您的旧识。现在就在门口。”
在鱼十五娘和陆伏简单举行过婚仪后,下属官员对她的称呼还是娘子。
他们很难把娴熟老练的政客娘子看做是那个傻白甜小将军的夫人。
真的很不搭。
鱼十五娘彼时正在看青州前几年的税收账册,闻言并没有打开拜帖,而是起身正色道:“同舟,拜帖自有门人去收,我也长了手脚。你不是我的家仆,以后不要做这些事情。”
陈与共表字同舟,鉴于他已经有年纪但又是鱼十五娘的下属,鱼十五娘更习惯称他的字。
已经五十多岁的陈与共心中甚慰,他是本地人,几代耕读终于祖坟冒青烟出了他一个当官的,连寒门庶族都算不上,天生就比世家贵胄少了底气,做官二十年,还是头一次遇见正眼他的上级。
于是忙不迭应下。
又说起另外一件事:“子原最近不大对劲,有一些同僚,尤其是出身不高的,对他颇有微词。”
陈与共已经摸准了上级的脾气,虽然鱼十五娘很灵透,能够从只言片语里揣摩出说话人的意图,但是她更喜欢平铺直叙。
他不是好打小报告的人,实在是颜耕的情况比他描述得要严重得多。他挺惋惜这个聪明博学的后辈,也急于维护青州目前这套领导班子的团结。
陈与共已经上了鱼十五娘这条船,而且成功做到了二把手,现在没有比他更想保住这条船的人。
鱼十五娘将账册翻到下一页,说道:“我知道了,今晚上我找他谈话。如果不能解决,就换能干活的人上来。”
陈与共颔首致意,心里忍不住想:这样的政治手腕到底是从哪儿学的。不像是天才,倒像上辈子没忘干净。
新招的门人匆匆来报:“娘子,小陆郎君来接您下值了。”
陈与共见状立刻拱手告辞。
新婚燕尔的一对年轻夫妇,虽然被琐事困扰忙得昏天黑地,但陆伏每天早上都会把鱼十五娘送到官衙,每天傍晚来接人下值,从来风雨无阻。
鱼十五娘将账册卷到袖中,准备带回家看。然后出门去找丈夫。
新建造的官衙比之前小了一些,职能规划更加简练,鱼十五娘的办公地址很靠外,是为了方便她接见百姓,主持公道。
只要两步路,鱼十五娘看到了在门口大眼瞪小眼的陆伏和萧九。
萧九依然是那副温吞柔弱的样子,像一杯没滋没味的白水,见鱼十五娘出门,拱手问好,然后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陆伏则替他道:“姐姐,我刚和他闲聊了几句,之前说你和兰陵萧氏议亲,是他吗?”
“是他。”鱼十五娘承认得很干脆,而后问萧九:“你在这边有地方住吗?”
萧九红着脸摇了摇头。
“那你跟我们回家,先吃了饭再说。”
萧九点了点头。
到这里就完了,陆伏没有反目,甚至再没有多问一句话。
因为都是鱼十五娘主持购买房舍和修缮官衙的事,陆家的宅邸选在了不远处。
三个人就这样腿着走回去。
陆伏边走边道:“今天晚上阿爹请张师爷家一块吃饭。招娣姐回来了。”
鱼十五娘点了点头,问道:“是张家的大娘子吧,不是说她嫁到临淄了吗?”
陆伏回说:“说是夫妻感情不好,回娘家住几天。”
萧九跟在闲话的一对小夫妻身后,夕阳将他们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伤心哀惨的哭声像风一样往人的耳朵里钻。
院子里哭得最伤心的那个娘子就是张招娣,一旁陪着她的是那两个妹妹,鱼十五娘不大记得清她们的名字了,总之是某娣,不是什么好名字。
张二娘已经出嫁,丈夫就是陆伏身边亲信的梁大业,作为过来人,她更心疼大姐,于是少不得陪着一道哭。
“喂,你们回来的正好,赶紧断案子,叫她们别哭了。吵得我头疼。”一个约二三十岁的郎君冲鱼十五娘和陆伏道。
萧九好奇地看向□□。
不是说鱼十五娘很厉害,整个青州都听她的吗?这是谁啊,怎么敢这样对她。
陆伏轻声冲萧九道:“那是我四哥,他脾气不大好。”
萧九暗忖:可能脑子也不大好。
“小六,你先去安排小九,我和她们说会儿话。”
陆伏应声拉着萧九往后院走去。
鱼十五娘就像没听到□□的颐指气使,径直朝张氏姐妹的方向走过去。
“大姐别哭了,她回来了。别惹她晦气,要不她会把我们赶出去的。”张二娘如是说。
“哭是没有用的,张大姐姐,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你哭而不是他哭呢?”鱼十五娘并不想听张娘子的委屈和苦痛,她直接问:“你想不想和离,要是想,我帮你。”
张招娣头一次见传闻中的鱼十五娘,她不像传说中那样美貌,甚至没长一张具有亲和力的脸,可是对着一张冷脸,她反而莫名觉得安心。
“我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他打得我受不了了。”
鱼十五娘反问:“你敢打他吗?”
张招娣犹豫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女人打丈夫,是要被勒死的。而且,我还有个女儿啊。”
“如果我能保证你打了他不会受罚呢?”
张招娣这次没有犹豫,她很坚定道:“我敢!”
鱼十五娘莞尔,习惯性握着腰间挎着的横刀,语气中带着斩钉截铁的干脆:“好,明天叫小六点一队人马陪你去临淄,把你丈夫揍一顿,然后带着你女儿和离。你丈夫家要是敢闹,叫他们来青州官衙找我。”
张二娘惊呆了,她没听错吧,这个女人支使她新婚的丈夫去陪另一个女人和离。
她是疯了吗?
张二娘结巴巴劝道:“这,这不好吧。和离以后,谁养活我大姐啊?”
鱼十五娘索性坐了下来,很认真地问张招娣:“你会干什么?认识字吗?或者缝纫、做饭、算数,都可以。”
“我会做饭。”
“好。”鱼十五娘答应得很爽快,生怕张招娣后悔似的,“你和离以后来找我做事,我给你发钱发粮,给你找地方住。”
张三娘今年才十二岁,对于婚姻、丈夫已经有了初步的认识,她受到的规训告诉她,鱼十五娘这样的女人太可怕了,她竟然撺掇女人殴打她的丈夫,她竟然撺掇女人和离!
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如仰望神明般,满眼崇拜地看向鱼十五娘。
“不要哭了,去吃饭。你很瘦,你要多吃肉,有了力气才有资格反抗。”鱼十五娘的语气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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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吃的萧九心里五味杂陈。
其一是堂堂一州刺史,家里宴客竟然只有粗茶淡饭,实在是难以下咽。
其二是鱼娘子不单自己和郎君们一桌吃饭,还叫那三个张娘子一起上桌吃饭。
又是认知被颠覆的一天。
饭后鱼十五娘带着陆伏、萧九溜达到颜耕的府上。
茶未及奉上,鱼十五娘便开门见山:“子原,你是不是不会干长史。”
颜耕的骄傲让他不肯说是,但是现实告诉他,确实是。
“他们也不听我的啊。”颜耕底气不足地低声辩解。
鱼十五娘这次没有笑,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份账册递给颜耕,问道:“你能看出什么?”
颜耕非常仔细地从头看到尾,然后说:“这是去年的税收账册和开支账册,青州一年赤字九百六十六贯,比前年增长了十二贯钱。”
“然后呢?”
“然后什么?”颜耕一脸茫然。
“地方政府收的税钱分成两笔,一笔上缴中央,一笔留下做日常开支。这些你都知道。可是开支的这笔钱在哪里,你知道吗?”
“不是用作当地官员俸禄和境内建设拨款吗?”颜耕反问。
鱼十五娘摇头:“我和小六去各县仔细看过,他们从来就没收到过州府下发的俸禄,是在当地再次征收一笔税钱来养活官员吏目的。就这样一层一层的收下去,最疯狂的寿光县,一户人一年要交大约三百石米,或三十贯钱。”
颜耕的脸上没什么神采,显然不知道这些米和钱是什么概念。
鱼十五娘解释道:“现在物价有所上涨,但是两贯钱就足够三口农户一年温饱。”
颜耕愣住了。
“博兴县更聪明一点,他们盘剥算不上锱铢必较,只是今年收明年的税,明年收后年和大后年的税,已经收到了三十年以后。”
“可是财政还是年年赤字,你说这是为什么?”
颜耕忽而头痛欲裂,那种惊慌、恐惧的情绪再一次缠上了他,叫他抬不起头来。
良久,他听见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
“官员贪掉了。”
说话的是兰陵萧氏的萧九,颜耕在某次聚会上见过他,大名叫萧兰,是个旁支庶子,向来没什么存在感。
“小九,你怎么知道是贪污呢?”鱼十五娘问道。
被点名的萧九显然有些紧张,磕磕巴巴说道:“我在家里,家里呃,大嫂子有一次惩罚奴婢贪钱,那件事闹得很大。”
鱼十五娘颇为赞许地看了一眼萧九,然后冲颜耕道:
“这些,是札子公文里没有的。是圣贤书里不教的。子原,你呆在屋子里太久,已经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样的了。”
颜耕不知道怎么就落下泪来。
“哪该怎么办啊?可是,我只会读书啊。”
鱼十五娘没有再逼问什么了,她语气和缓,带着一点安抚: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强学博记。只是还没有学会把书里的知识用到生活中而已。从明天开始,不要呆在长史的那张桌子上看文书了,你去周边的村落逛一逛,去田间地头和农人们聊聊天,放你两个月的假,回来告诉我有什么收获,到那时,我们再说怎么做长史。”
“我还有个问题。”颜耕实在忍不住好奇了。
“说吧。”
颜耕揩去泪水,问道:“你是怎么学会这些东西的。明明你,你是商户出身,你读的书肯定不如我多,你的老师也不一定比我的强,为什么你就游刃有余,好像已在官场浸淫了十几载。”
鱼十五娘双手一摊,不解道:“跟人打交道还用特地学吗?”
颜耕彻底崩溃了。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鱼十五娘仿佛想起什么,“我那里住所紧张,小九住你这可以吧,他的俸禄可以折出一部分给你抵房租。”
颜耕呆呆点了点头。
萧九在一旁弱弱补充:“那个,其实我叫萧兰,表字子芳。”
“小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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