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相非

　　离开悬崖栈道后，一行人沿着山路往下走。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布满青苔的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息，倒比栈道上的寒风宜人多了。

　　沈彻走在安晏身侧，手腕还有些发软昨夜悬在半空的后怕还没完全散去。他偷偷瞥了眼身旁的人，安晏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玄色衣袍沾了些泥土，却丝毫不影响他挺拔的身姿，仿佛昨夜那场生死考验不过是掸掉了袖口的灰尘。

　　“义父，您以前走过这种栈道？”沈彻忍不住好奇。寻常人见了那悬在半空的木板早该腿软，安晏却能临危不乱，甚至反手将他拽回来时，力道稳得惊人。

　　安晏脚步没停，眼尾扫了他一下：“北疆戍边时，比这险十倍的冰崖都爬过。”他顿了顿，补充道，“那时你还在穿开裆裤。”

　　沈彻的脸颊腾地红了，耳根发烫。这人总能在最严肃的时候，用一句话把气氛搅得又窘又暖。他别过脸，假装看路边的野花，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下山后，他们在附近的小镇换了辆马车，一路向南。越往南走，天气越暖，路边的稻田渐渐多了起来，金黄的稻穗在风中起伏，像一片翻滚的波浪。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一个名叫“清河镇”的地方。镇子不大，一条青石板路贯穿南北，两旁是错落有致的瓦房，檐下挂着红灯笼，透着几分江南小镇的温婉。

　　“王爷，前面有家‘迎客来’客栈，看着还算干净，今晚就在这儿歇脚吧？”秦武勒住马缰，回头请示。

　　安晏掀帘看了看，客栈的幌子在暮色里摇摇晃晃，门口站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店小二，正踮着脚往远处张望，模样透着几分憨态。

　　“就这吧。”

　　马车刚停稳，店小二就颠颠地跑了过来，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客官里面请！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要三间上房，再备些酒菜送到房里。”秦武跳下车，拿出碎银子递过去。

　　店小二眼睛一亮，接过银子揣进怀里，手忙脚乱地招呼：“好嘞！三间上房！客官里面请，小的这就去备酒菜！”

　　客栈大堂不算大，摆着几张方桌，角落里坐着两个挑货郎，正埋头呼噜呼噜地吃面。沈彻跟着安晏上了二楼，刚走到房门口，就听见隔壁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摔碎了。

　　紧接着是店小二的惨叫：“哎哟！我的青花碗！”

　　沈彻和安晏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这客栈看着清静，没想到这么热闹。

　　刚进房坐下，还没来得及喝口热茶，就见店小二端着托盘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脸上沾着几点油渍，手里的托盘摇摇晃晃，看着随时都可能翻掉。

　　“客官，您的酒菜来啦！”他一边喊一边往里闯，脚底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猛地往前扑——托盘里的一盘酱肘子不偏不倚，正对着安晏的脸飞了过去。

　　“义父！”沈彻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挡。

　　安晏反应极快，侧身避开，同时伸手一捞，稳稳接住了那盘酱肘子。肘子上的酱汁溅了他半袖，玄色的衣料上顿时多了几片深褐色的印记。

　　店小二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对不起客官！小的不是故意的！您饶了小的吧！”

　　安晏看着自己被弄脏的衣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没发火，只是淡淡道：“起来吧，下次当心些。”

　　“谢、谢客官！”店小二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把剩下的酒菜摆在桌上，又拿起抹布想帮安晏擦衣服，“客官，小的帮您擦擦？”

　　“不必。”安晏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你先下去吧。”

　　“哎哎！”店小二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跑出门时还差点撞到门框上，引来楼下挑货郎一阵哄笑。

　　沈彻看着安晏衣袖上的酱汁，忍不住想笑，又觉得不妥，只能强忍着，拿起桌上的帕子递过去：“义父，擦擦吧。”

　　安晏接过帕子，随意擦了擦，却怎么也擦不掉那深褐色的印记。他索性放下帕子，语气带着一丝无奈：“这店小二，倒是比三皇子的人还让人头疼。”

　　沈彻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许是没见过您这样的贵客，紧张了。”

　　安晏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嗔怪，却没真的生气。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没沾到酱汁的肘子放进沈彻碗里：“吃吧，再不吃，一会儿说不定又要被那店小二闯进来打翻了。”

　　两人正吃着，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店小二的声音拔高了八度：“你们不能上去！楼上客官正歇息呢！”

　　紧接着是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少废话！我们找个人，看完就走！”

　　沈彻和安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三皇子的人？”沈彻压低声音。

　　“不像。”安晏放下筷子，侧耳听着，“听动静，人数不少，但脚步虚浮，不像是练家子。”

　　话音刚落，楼梯口就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闯了上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腰间别着把锈迹斑斑的刀。

　　“就是这儿！”壮汉指着安晏的房门，唾沫星子横飞，“我亲眼看见那小子进了这间房！”

　　店小二跟在后面，急得满头大汗：“客官！误会！都是误会！他们找错人了！”

　　壮汉根本不理他，一脚踹开房门，指着安晏就骂：“好你个兔崽子！欠了老子的赌债想跑？今天不还钱，老子卸了你的胳膊！”

　　沈彻愣住了。这哪儿跟哪儿？安晏怎么会欠赌债？

　　安晏也是一脸错愕，随即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站起身，玄色衣袍虽沾了酱汁，气势却丝毫不减，冷冷地看着壮汉：“你认错人了。”

　　“认错人？”壮汉瞪着眼睛，凑近了些，眯着眼打量安晏，“哎？不对啊……你这脸看着不像啊……”他挠了挠头，又看向身后的跟班，“你们看，是这小子吗？”

　　跟班们凑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

　　“好像不是……那小子没这么高。”

　　“穿的衣服也不一样啊……那小子穿的是灰布褂子。”

　　“会不会是换了衣服？”

　　壮汉被他们说得晕头转向，又看看安晏，再看看沈彻，忽然一拍大腿：“不管了！反正欠赌债的就在这客栈里！搜！”

　　说着，就要往房间里闯。秦武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拦住了他们，脸色阴沉：“敢在王爷面前放肆？”

　　“王爷？”壮汉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就他？还王爷？我看是王爷八抬大轿请你去赌钱，你欠了钱想赖账吧！”

　　他说着，伸手就去推秦武。秦武侧身避开，反手一拧，壮汉的胳膊就被牢牢钳住，疼得嗷嗷叫：“哎哟！疼疼疼！放手！快放手！”

　　跟班们见状，想上来帮忙，却被秦武一个眼神吓住了，一个个缩着手不敢动。

　　“误会！真的是误会！”店小二连忙上前打圆场，“这位爷，他们是来找隔壁镇上一个赌徒的，认错人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他们吧！”

　　安晏看着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的壮汉，眉头依旧没松开，语气却缓和了些：“秦武，放了他。”

　　秦武松开手，壮汉捂着胳膊，疼得直抽气，看向安晏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忌惮，却还嘴硬：“算、算你厉害！我们走！”

　　说着，带着跟班们灰溜溜地跑了，下楼时还摔了个四脚朝天，引来楼下一阵哄笑。

　　店小二连忙上前关上门，一个劲儿地道歉：“客官恕罪！恕罪！都怪小的没拦住他们！您放心，以后再也不会了！”

　　“下去吧。”安晏挥了挥手，显然没心思跟他计较。

　　店小二这才松了口气，一溜烟跑了。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沈彻看着安晏衣袖上的酱汁，又想起刚才壮汉骂的“兔崽子”，忍不住笑出声：“义父，您这是……被当成赌徒了？”

　　安晏瞪了他一眼，拿起桌上的茶壶，往袖子上倒了些水，试图擦掉那片酱汁，结果越擦越花，活像一只打翻了墨汁的玄鸟。

　　沈彻看得更乐了，连忙上前：“义父，别擦了，越擦越脏。还是换件衣服吧。”

　　安晏放下茶壶，看着自己惨不忍睹的衣袖，终于也有些无奈，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这清河镇，倒是比京城有趣。”

　　沈彻想起刚才壮汉的蠢样，还有那摔得四脚朝天的跟班，也跟着笑了起来。连日来的紧张和疲惫，仿佛都在这阵笑声里消散了不少。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客栈的红灯笼亮了起来，映得窗纸一片暖黄。沈彻看着安晏转身去换衣服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样的旅途，虽然惊险，却也藏着意想不到的温暖与趣味。

　　或许，这盘紧张的棋局之外，偶尔也能有这样片刻的松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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