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漂流

作者:血染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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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纸堆里的黑白照片



      顾教授那间名为“迷宫”的书房,仿佛是被时光遗忘的、浸泡在墨香与哲思里的孤岛。当沈柠推开门时,沉滞而略带霉味的空气裹挟着纸张、皮革、尘埃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像一层半透明的胶质,将人暂时与外面喧腾热烈的运动会隔离开来。午后残存的阳光挣扎着挤进厚重的窗帘缝隙,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切割出几道锐利的光痕,光柱中,细微的尘粒如同宇宙初开时缓慢旋转的星云。

      林哲远穿着运动背心,胳膊上蒙着一层薄汗的反光,肩头还沾着接力冲刺时队友拍上去的彩粉,突兀地站在这片沉郁的知识之海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小甜安静地坐在窗边一把摇摇晃晃的老藤椅上,难得的没有聒噪,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帘缝隙外遥远的操场喧哗,像隔着磨砂玻璃看一场默剧。

      教授指了指墙角:“那几箱旧书,一直堆着。整理归类,算今天的课题。” 声音平缓,但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课题?”小甜小声咕哝,吐了吐舌头,“还以为请我们来干体力活呢。”她没精打采地站起身,踢到了地面上散落的一卷卷泛黄地图,发出沙啦啦的声响。

      林哲远则径直走向那个落满灰尘的纸箱。他是行动派,与其提问,不如动手。沈柠看着那个巨大的纸箱,像个沉寂的、封存着秘密的棺材。箱体侧面洇着深色的水渍,边缘破损翻卷,露出里面陈旧而黯淡的书脊。一种混杂着好奇和莫名心悸的感觉攫住了她。

      三人沉默地忙碌起来,像闯入古老图书馆进行考古作业的生疏学徒。林哲远负责将沉重的书籍一本本搬出,放在旁边一张勉强清理出来的旧书桌上。他的动作带着理科生特有的精确和效率,但眉头微锁,似乎在抗拒着这空间里无孔不入的陈旧气息。小甜则小心翼翼地将一些散落的、纸张脆薄得似乎一碰即碎的信札和笔记收集起来,放在一个相对干净平整的木盒子里。

      沈柠负责“粗筛”和分类。搬过来的书堆在桌上,山丘般隆起。她拿起一本厚厚的、红色硬壳精装书,书页已发黄发脆,像枯败的秋叶。书名是德文的,她看不懂,但那封面磨损得厉害,尤其是边缘,仿佛曾被无数次的摩挲阅读。《Also sprach Zarathustra》(《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她低声念出下面印刷着的英文译名。

      “尼采。”林哲远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他放下刚搬来的一摞书,也看了一眼,“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上帝已死’,‘超人’,都出自这里。”他微微停顿,“里面也反复提到一个概念……‘永恒的轮回’。”

      “永恒的轮回?”小甜凑过来,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古旧的封面,“就是……会重复经历同样的事?像鬼打墙?”

      林哲远摇摇头,目光落在厚重的书本上,显得异常专注:“在绝对的时间里,能量和物质都是固定的。那么所有事件的组合,在漫长的无限时间尺度上,必然会无限次地重复发生。我们此刻的动作,说过的话,每一丝细节,在此刻之前,已经发生过无穷次,在此刻之后,也将重复无穷次。”他解释着,思维似乎已经深入了那个冰冷的概念之中,“就像一盘循环播放的录像带,永无止境。”

      “无限重复?”沈柠的手指无意识地停留在封面烫金的、象征着太阳神阿波罗的徽记上,金属纹路透着冰冷的质感。想象在无限的时间之河尽头,有一模一样的顾教授书房,有一模一样的纸箱,有一模一样的自己,重复着此刻一模一样的动作——拿起这本一模一样的书,手指划过一模一样的徽记。一种宏大的、令人窒息的眩晕感席卷而来。存在的唯一性被粗暴地稀释在无限循环的虚空中,像一滴雨水落入无尽的海洋,刹那即被吞噬,连涟漪都不会留下。她下意识地抓紧了书的边缘,指尖感受到书本硬壳的冰冷触感和岁月的粗糙纹理。

      这感觉让她极其不适。仿佛昨天顾教授引述赫拉克利特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是生命奔腾不息的一种警醒,带着动感和力量。而尼采的“永恒轮回”,却像一个冰冷的、无法逃脱的巨大钟表机械,每一个齿轮的咬合都精确地复制着上一个循环的轨迹。是凝固的静止,是“变”之后更为彻底的“空”。

      她急切地想要摆脱这冰冷思绪的缠绕。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桌面,停留在刚刚由林哲远搬出箱子、她放在一旁的一本书上。那是一本线装古籍,书页发灰发软,书名模糊不清。沈柠伸手将它打开,动作很轻,生怕弄碎了这脆弱的旧时光。

      没有预想中的文字典籍。里面竟是空的,中间被挖出了一个方形的凹槽,充当着一个不起眼的储藏匣。几张泛黄的照片静悄悄地躺在里面。

      她的手顿住了。心脏毫无预兆地猛烈一跳,撞在胸腔上发出清晰的闷响。指尖有些发凉。一种诡异的直觉,像一个预感到即将踏入禁区的探险者,在未知的边缘犹豫、徘徊。一种属于顾教授的、尘封的、或许带着体温的过往,毫无防备地躺在那里,与她隔着脆弱的纸张相对。

      她下意识地想合上书。秘密总是沉重的。

      但指尖却不受控制地拈起了最上面的一张。动作很轻,像触碰露珠一样,怕惊扰了凝固在里面的人影。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比沈柠见过的所有老照片都要更黄,边缘磨损得厉害,像是被岁月的手无数次摩挲过,呈现出不规则的波浪起伏。照片显然是在户外拍的,背景是模糊的树影和仿佛沐浴在阳光下的青石栏杆。

      年轻的顾教授站在中央。

      沈柠几乎认不出他了。照片里的人,剃着那个时代常见的短发,面庞清癯而俊朗,眉宇间看不到一丝现在的沉郁和倦怠,反而洋溢着一种青年人特有的、混合着蓬勃朝气与自信神采的光辉。他的嘴角不是教授那种若有若无的深奥弧线,而是明朗地向上弯着,勾勒出一个纯粹、饱满、甚至带着几分意气风发的笑容。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短袖衬衫,下摆掖在笔挺的、裤线清晰的长裤里,整个人显得挺拔而精神。他怀里抱着一个女孩。

      那女孩约莫五六岁,穿着一条鲜艳的小红裙,那红色在泛黄的黑白底色上依然显得如此鲜亮,几乎灼痛了眼睛。她扎着两只小巧的羊角辫,像刚洗过一样蓬松柔软。小女孩的脸蛋圆润饱满,鼻头小巧,眼睛像两颗圆滚滚的黑葡萄,此刻正毫无保留地、天真烂漫地笑着,露出几颗细密洁白的小乳牙。她小小的手臂亲昵地环抱着年轻顾教授的脖子,整个身体像雏鸟依偎着大树,依赖而亲热地紧贴着爸爸的胸膛。她的笑容是盛夏阳光凝结成的露珠,纯净剔透,足以照亮照片外昏暗的书房角落。

      在顾教授的身后,略偏半步的位置,站着一个女子。她身形纤细,穿着过膝的素色连衣裙,乌黑的发丝柔顺地贴在脸颊两侧,显出温柔美好的侧影轮廓。她没有看镜头,也没有看向顾教授和女儿,而是微微侧着脸,目光专注地、充满无限爱怜地凝望着教授怀中那个小小的、鲜红的身影。即便在静态的黑白照片上,沈柠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里流淌的,是一种深沉、柔软、如同月光下的潮汐般无声而浩大的情感。她嘴角含着一抹宁静的微笑,手臂似乎正下意识地、保护性地向前虚环着,形成一个无形的、温暖呵护的怀抱。她的存在,让照片上这凝固的瞬间,充满了令人心安的完整与和谐。

      这是一张流淌着蜜糖与阳光的照片。年轻蓬勃的父亲,无忧无虑的掌上明珠,默默给予支撑和凝视的温柔母亲。幸福如饱满的果实,熟透了,快要从老照片泛黄的边缘流淌出来。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在照片边缘空白处脆弱发黄的卡纸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

      沈柠猛地一惊,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一股汹涌的、难以名状的酸楚狠狠攥紧了她的心脏。照片上的笑容越灿烂,那个穿着小红裙的身影越鲜活动人,此刻书房里被昏暗包裹的、沉默而苍老的教授身影就越显得形单影只、冰凉刺骨。那笑声似乎穿透时光的阻隔,清晰地在耳边响起,又戛然而止,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对比强烈的死寂。

      “赫拉克利特说万物皆流……”她脑子里一片混乱,照片带来的直观情感冲击远超任何哲学命题,“可这照片……它…它……”

      就在她思维凝滞,全副心神都被照片攫住的瞬间,一道长长的、边缘模糊的阴影,悄无声息、完全地笼罩了她和桌面上的照片。空气骤然凝结了。书房里残留的墨香、灰尘味儿、旧纸张的霉变气息,都瞬间被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挤压排开。

      一股冷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沈柠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猛地抬起头。

      顾教授不知何时已无声地站在了她的桌前。距离如此之近。他枯瘦、苍老的身影像一道坚硬的屏障,隔绝了窗缝外仅剩的微光。他没有看沈柠,也没有看旁边惊愕抬头的小甜和瞬间站直了身体、神色变得极其警惕的林哲远。

      他那双阅尽沧桑、沉淀着无穷无尽思辨与深沉痛苦的眼眸,死死地钉在那张散落在桌子上的黑白照片上。像被一道无形、巨大的惊雷劈中。那张惯常无波无澜、如同古希腊大理石雕像般深刻而疏离的面容,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山崩海啸般的剧变。震惊、不敢置信、痛苦、恐惧、被强行唤醒的刻骨铭心的绝望……无数激烈的情绪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冲垮了他常年固守的精神堤坝,在他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扭曲的深壑。他的身体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幅度之大,带动着那条常年搭在腿上的薄毯也在簌簌摆动。那攥着藤杖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暴突,皮肤下的青色血管狰狞地虬结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

      整个书房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操场上模糊遥远的喧嚣声,像一个不真切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背景杂音。

      “谁……谁让你动它的!” 教授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全然破碎,带着一种砂纸摩擦骨头般的粗砺嘶哑和暴怒的破音,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被戳中致命伤疤后的狂怒剧痛。那是沈柠从未听过的、全然陌生的恐怖声响。

      “我……我不是故意的……” 沈柠的辩解在巨大的恐慌中显得苍白而破碎,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喉咙,她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冲向四肢又猛然抽离,指尖冰凉麻木。

      “放下!!!” 教授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那声音带着一种野兽濒死般的绝望与狠厉,同时,他那只布满老年斑、枯瘦如鹰爪般的手,带着一股完全失控的巨大力道,带着积聚了十几年无处宣泄的痛苦和被侵犯领地的狂怒,狠狠地朝桌面挥去!

      “啪!!!”

      那只手的动作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不偏不倚,重重地、实打实地扫在了桌上那本掏空藏有照片的古籍、以及另外几本林哲远刚刚搬过来、还未来得及整理的厚重大部头哲学辞典上!

      巨大的撞击声在逼仄的书房里沉闷地炸响,如同引爆了一颗威力被厚墙阻挡的炸弹!

      那几本厚重如砖头的硬壳词典,连同那本承载着照片的、脆弱不堪的线装古籍,被这股狂暴的蛮力猛地从桌面掀飞出去!

      它们划着混乱而沉重的抛物线,狠狠地砸向地面!沉重的碰撞声连续爆起,如同一声声沉重的哀鸣。书页像垂死蝴蝶的翅膀,在撞击的瞬间猛地崩散!无数纸张脱离了书脊的束缚,白色的、米黄色的、泛着深咖啡色霉斑的纸页,连同印刻在其上的文字、图表、公式、沉思者的面孔,在浑浊的空气中骤然腾起,翻滚!像一场突然降临在密闭空间的暴风雪,又像一场为逝去之物举行的、凄凉而狂暴的纸钱狂舞!

      无数文字、符号、哲人的名言警句,在翻飞、碎裂、飘洒,仿佛千年的智慧积淀在这一刻被粗暴地扯碎、扬弃,化为冰冷的齑粉!空气中弥漫着书页断裂的、尖厉的纸碎声和令人心悸的尘埃气浪。

      那张小小的、承载着年轻笑容和鲜红裙裾的照片,如同命运洪流中一枚微不足道的落叶,从崩散的书堆里无力地飘旋出来,打着转,最终软软地覆落在凌乱狼藉的纸页废墟和厚重的尘埃之上。那鲜亮的小红裙,此刻像一抹刺目的、凝固的血痕。凝固的笑容面对着昏暗的书房顶棚,与散落的破碎纸片共同组成了一幅荒诞而残酷的静帧画面。

      顾教授仿佛在这一击中用尽了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和残暴。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破败的风箱般起伏不定。他看也没看被他掀飞的书籍、照片残片,以及三个惊呆了的年轻人。他最后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黑冰,狠狠地在沈柠因惊吓而煞白的脸上剜过。那眼神里,是纯粹的被侵入圣地后的愤怒,是秘密被撕裂暴露的无措,更是深不见底的、如同深渊般的痛苦和……绝望的恨意?然后,他猛地、几乎带着踉跄地转过身。

      沉重老旧的橡木门被他一把拉开,门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是更沉重、更决绝的一声巨响!

      砰——!!!

      书房门被重重地摔上,力道之大,震得整面墙壁都在嗡鸣,墙角书架顶端的几本书受到震动,哗啦啦地滑落下来,砸在书堆上,又激起一层飞散的尘埃。

      狂暴的声音隔绝了。

      书房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死寂。

      只有细密的尘埃,在残留的几道微弱光线里,茫然无措地飘舞、沉降。

      如同一个巨大漩涡平息后留下的冰冷残骸。

      沈柠僵立在原地,像是被那道门板拍在了脸上,全身的知觉都麻痹了。耳边嗡嗡作响,隔绝了远处操场的热闹。眼前只剩下狼藉——崩碎的书页,像一片绝望的白色滩涂,而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安静地躺在废墟的中心。小甜蹲在地上,双手徒劳地抚摸着那些被摔得几乎散架的厚重词典的硬壳封面,肩膀难以控制地轻轻耸动着,发出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灰尘的微粒似乎找到了依附物,固执地粘在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上。

      林哲远站在阴影最浓的角落,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棱角分明的寒铁。他深深地看了沈柠一眼,那目光不再有锐利的思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无比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沉。他没有去安慰小甜,也没有试图捡拾那些破碎的知识。他只是走过去,俯身,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谨慎姿态,避开了照片,拾起了那本被掏空的线装古籍的空匣。指尖拂过匣壁,感受到的是岁月侵蚀出的粗粝和残留的、决绝扫荡带来的冰冷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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