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偶像一起养皇帝

作者:新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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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4 章


      雪是后半夜开始落的。

      朱翊钧从梦中醒来时,窗棂外已是一片混沌的白。不是那种温柔的、诗意的雪,是北风卷着冰碴子,狠狠拍在窗纱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声响,像无数砂砾滚过琉璃瓦。

      左肩的旧伤在隐隐作痛。他披衣起身,没唤人,独自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寒气立刻涌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冷颤。庭院里那株海棠的枯枝,已被雪压得弯垂,随时会折断似的。

      他又梦见江陵了。

      这次的梦格外清晰。不是那条宽阔的江,不是老柳树,而是一条狭窄的青石巷。巷子深处有座小院,院墙不高,爬满了枯藤。一个总角年纪的男孩,穿着半旧的棉袍,蹲在屋檐下,就着天光背书。

      书是《禹贡》。男孩的声音稚嫩,却念得一板一眼:“……厥土惟白壤,厥赋惟上上错,厥田惟中中……”

      念到一半,忽然停了。男孩抬起头,望向阴沉沉的天——和此刻窗外的天,一模一样。他皱了皱眉,不是孩子该有的烦恼神情,然后合上书,起身走到院角的水缸边。

      缸里结了层薄冰。男孩用小木勺敲开冰面,舀了半勺冰水,倒进砚台。墨锭在冰水里化开得很慢,他就用小手捂着砚台,呵着气,等那墨汁慢慢融匀。

      然后重新坐下,摊开纸,提起笔。

      笔尖触纸的瞬间,梦忽然碎了。

      朱翊钧站在窗前,久久未动。冰水研墨的寒意,好像透过梦境,渗进了他的骨缝里。那个男孩的脸,分明是模糊的,可那份过早的沉静、那种与年龄不符的专注,却清晰得刺眼。

      他知道那是谁。

      “冯保。”他唤道。

      老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皇上。”

      “文渊阁……灯还亮着么?”

      冯保沉默了一瞬,低声道:“亮着。元辅昨夜……又没歇。”

      朱翊钧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冷冽的清明:“备辇。”

      “皇上,雪大路滑——”

      “朕说了,备辇。”

      文渊阁的值房里,烛火已燃至根部。

      张居正放下朱笔,揉了揉刺痛的眉心。案头摊着宣府、大同两镇的急报——雪灾比预想的更重,冻毙牛羊数以万计,已有牧民开始南逃。户部能挪的银子都挪了,可缺口仍大。

      他提笔想写调粮的条陈,手腕却忽然一颤,一滴浓墨坠在纸上,洇开一团污迹。

      老了。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出来,让他怔了怔。五十有三,在这个时代不算高龄,可这副身子……好像真的撑不了多久了。

      窗外的风雪声忽然变调,夹杂着靴子踩雪的吱呀声,由远及近。不是太监那种轻悄的步子,是带着某种威仪与重量的、属于上位者的脚步声。

      张居正立刻起身。门开时,朱翊钧披着一身寒气立在廊下,玄色狐裘的领口镶着雪白的风毛,衬得那张少年脸庞愈发清峻。他没戴冠,只束着简单的玉簪,眉眼间带着寝殿带出的倦意,眼神却锐利如刀。

      “陛下?”张居正欲行礼。

      “免了。”朱翊钧踏入值房,目光扫过案头堆积的奏章,最后落在那盏将尽的烛台上,“朕睡不着,来看看先生。”

      他说得随意,像真是夜半无眠的偶然造访。可冯保手中提着的食盒,还有少年肩上尚未拂尽的雪粒,都诉说着这绝非一时兴起。

      张居正心头一热,躬身道:“劳陛下挂怀。”

      朱翊钧在客位坐下。冯保打开食盒,端出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杏仁酪,两碟清淡的点心。“太后娘娘嘱咐的,说元辅连日劳神,该进些温润的吃食。”

      杏仁的甜香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张居正看着那碗熬得恰到好处的酪,喉头动了动,最终只低声道:“臣……谢太后、陛下隆恩。”

      他没有推辞,接过瓷勺,慢慢吃起来。动作依旧从容,背脊依旧挺直,可那端着碗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朱翊钧没有催,也没有说话。他环顾这间值房——三面墙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书册卷宗;案头奏章如山,分门别类码放整齐;唯一称得上私物的,是窗边小几上那盆半枯的文竹,和文竹旁一只旧竹简笔筒。

      简朴得不像当朝首辅的值房,倒像某个寒门书生的书斋。

      “先生,”待张居正用完,朱翊钧才开口,声音很轻,“朕方才做了个梦。”

      张居正抬眼。

      “梦见江陵。一条青石巷,巷子里有座小院。”少年缓缓描述,目光有些悠远,“院里有个男孩,在屋檐下背书。背的是《禹贡》……念到‘厥土惟白壤’那段时,天阴了,他起身去舀水研墨。水缸结了冰,他就用木勺敲,手冻得通红。”

      他顿了顿,看向张居正:“那孩子……是先生吧?”

      张居正怔住了。许多早已尘封的画面,猝不及防地被这几句话唤醒——江陵老宅那个狭小的院子,冬日里总是阴冷;父亲要求他每日晨起必背一段经史;家里的砚台是最劣质的石料,墨常常凝住,他确实常常去敲冰舀水……

      原来那些苦,真的会刻进骨子里,连梦里都褪不去颜色。

      “臣……”他喉头哽了哽,“臣少时家贫,确是如此。”

      朱翊钧点点头,没再说下去。他站起身,走到那盆文竹前,伸手碰了碰枯黄的叶尖:“朕还听说,先生年少时,夏日读书,为防蚊虫叮咬,会将双脚浸在盛满井水的木桶里。是真的么?”

      张居正沉默片刻,道:“是。那时家中买不起熏香,蚊虫多,只得用这笨法子。”

      “笨法子……”朱翊钧喃喃重复,转过身来,“可就是这样的笨法子,让先生背熟了十三经,通晓了历代典章,最后站到了这里。”

      他走回案前,双手撑在桌沿,微微倾身:“先生,朕常在想——您当年蹲在屋檐下敲冰研墨时,心里在想什么?是怨家境贫寒,还是恨天道不公?或者……只是在想,这《禹贡》里的九州山川,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变成百姓安居的乐土?”

      这话问得太深,深得张居正一时语塞。

      良久,他才低声道:“臣那时……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书里的道理,该让这世道变得好些。哪怕只变好一点点。”

      “那现在呢?”朱翊钧追问,“现在先生站在这里,手握权柄,可以改变很多事——可还觉得,能让这世道变好一点点么?”

      值房里安静下来。烛火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满墙书册上,时而重叠,时而分离。

      张居正看着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少年。那双眼睛清澈如镜,映着烛火,也映着他日渐苍老的容颜。曾几何时,他站在先帝面前,也曾有过这样的清澈与锐气。

      “能。”他最终说,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虽万难,虽骂名,虽……力有未逮。但只要还能做一件事,让一户人家免于饥寒,便值得。”

      朱翊钧久久地看着他。然后,少年天子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章,轻轻放在案上。

      “这是朕改过的。”他说,“关于大同粮市囤积居奇的处理。内阁票拟的是‘着有司详查’,朕改成了‘着锦衣卫会同山西按察司,即刻查办。凡囤积过百石者,罚没其半;勾结官吏者,籍没家产’。”

      张居正接过奏章。朱批鲜红刺目,字迹已脱去稚嫩,带着刀锋般的凌厉。更重要的是,这份奏章本该明日才送到御前。

      “陛下,”他缓缓道,“此事……是否该经廷议?”

      “等廷议出结果,大同该饿死人了。”朱翊钧说得平静,“先生教过朕——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朕觉得,现在就是非常之时。”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不是一个可能引发朝争的越权之举,只是一道再自然不过的算术题。

      张居正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将学过的道理化为实际的手段。不再需要他手把手地教,不再需要他事无巨细地提醒。

      这该是欣慰的。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却泛起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怅然。

      “陛下圣断。”他最终躬身。

      朱翊钧却摇头:“不是圣断,是学先生——该动刀时,就不能犹豫。”

      张居正握着奏章,指节微微发白。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入翰林时,也曾有过这样“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锐气。只是岁月磨蚀,宦海沉浮,那份锐气渐渐被谨慎与权衡取代。

      如今,在这个少年身上,他又看见了光。

      朱翊钧声音忽然轻下来:“朕还梦见,后来少年长大了,进了翰林院,站在文华殿的讲席上,对着另一个孩子讲《资治通鉴》。那个孩子听不懂,打瞌睡,他就敲戒尺,板着脸说:‘陛下,这是关乎天下兴亡的道理’。”

      他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那个挨骂的孩子,是朕。”

      暖阁里安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许久,张居正才低声道:“臣……惭愧。”

      “朕不惭愧。”朱翊钧走回案前,重新坐下,目光清亮如洗,“朕只是忽然明白——先生当年在江边苦读时,想的不是日后要做什么首辅,要掌什么大权。先生想的,是如何让这条江两岸的人,都能吃饱饭,都能读上书。”

      他看着张居正,一字一句:“这和朕现在想的,是一样的。”

      这话说得太直白,太赤诚,几乎不像一个君王该说的。

      张居正眼眶忽然发热。他垂下眼,盯着案上那团污了的墨迹,良久,才哑声道:“陛下……长大了。”

      “是长大了。”朱翊钧坦然承认,“所以有些担子,该接过来就得接。有些骂名,该分担就得分担。”

      他拿起那份朱批过的奏章,轻轻放在张居正面前:“大同的事,朕来办。先生歇几天——不是劝,是旨意。”

      顿了顿,补了一句:“父皇若在,也会这么说的。”

      “臣……”他深深一揖,“遵旨。”

      “还有一事。”朱翊钧重新坐下,语气忽然轻松了些,“朕近日读国子监的岁考文章,看到一篇《论清丈田亩之要》,写得颇有见地。作者叫张敬修——是先生的长子吧?”

      张居正心头一跳:“正是犬子。文章稚拙,当不得陛下青眼。”

      “朕觉得写得很好。”朱翊钧眼中露出些许兴味,“尤其是那句‘丈田非与民争利,实与民活路’,说到了要害。”

      他看向冯保:“明日传朕口谕,召张敬修进宫。不必着官服,就以学子身份,来文华殿——朕有些漕运旧档,想找人帮着整理整理。”

      冯保躬身应下。

      张居正却愣住了:“陛下,这于礼不合……”

      “有什么不合?”朱翊钧挑眉,“太宗皇帝当年设弘文馆,聚天下英才讲论。朕不过想找个学问扎实的帮手,先生也要拦着?”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眼中闪着少年人特有的狡黠。张居正看着他,忽然明白了——这孩子,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关切与支持。

      不是施恩,不是笼络,是告诉他:你的后人,我会照拂。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张居正撩袍欲跪,却被朱翊钧抢先扶住。

      “先生,”少年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坚定,“朕知道,有些担子您放不下。那就别放——但至少,让朕帮您分担些。不止是国事,还有……家事。”

      他顿了顿,声音轻下来,像在说一个秘密:“父皇去得早,没来得及教朕太多。但朕记得他说过——为君者,当使忠臣无后顾之忧。朕现在……好像懂一点了。”

      次日午后,张敬修奉召入宫。

      他穿着素色直裰,头戴方巾,确实是个学子打扮。二十岁的年轻人,面容清秀,眉眼间有几分肖似父亲,只是少了那份经年累月的沉郁,多了些未经世事的干净。

      朱翊钧在文华殿偏殿见他。没有御座,没有珠帘,只有两张并排的书案,上面摊着同样的《资治通鉴》和一堆漕运旧档。

      “不必拘礼。”少年天子抬手示意他坐,“今日不论君臣,只论学问。”

      张敬修行礼入座,背脊挺直,双手规整放在膝上。动作一丝不苟,显然是严格家教的结果,却也透出些许紧绷。

      朱翊钧看在眼里,却不点破。他随手翻开一本漕运账册,指着一处:“这段记载,说永乐年间漕粮损耗达三成。你怎么看?”

      张敬修略一思索,谨慎答道:“漕运损耗,首在转运环节过多。粮食从江南起运,经州县、漕帮、仓场层层盘剥,到京师往往十不存七。学生以为,当简化流程,厘定损耗标准,严惩中饱私囊者。”

      回答得中规中矩。朱翊钧点点头,却问:“若让你来管漕运,你会先动哪里?”

      这个问题超出了寻常学问范畴。张敬修怔了怔,抬眼看向面前的皇帝——少年天子的目光平静专注,不像试探,倒像真的在请教。

      “学生愚见,”他斟酌词句,“当先整顿漕帮。漕帮把持河道,私设税卡,是损耗主因。然漕帮背后往往有地方官员撑腰,故需朝廷下决心,派得力干员彻查。”

      “得力干员?”朱翊钧追问,“什么样的人算得力?”

      “须清廉刚正,不畏权贵。更重要的……须通晓漕务,知其中关节,方能查得准、办得透。”

      朱翊钧眼中露出赞许:“继续说。”

      得了鼓励,张敬修渐渐放开:“学生读近年来漕运改革章程,见其中多有‘裁撤冗员’‘核定损耗’等条款,方向是对的。然执行起来,常因地方阻挠而打折扣。故学生以为,新政成败,首在用人,次在监督。”

      这话切中要害。朱翊钧若有所思,忽然问:“这些话,你与先生讨论过么?”

      张敬修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家父……公务繁忙。”

      短短四字,道尽许多未尽之言。朱翊钧沉默片刻,换了个话题:“朕听说,你少时在江陵,常随祖父下田?”

      张敬修愣了愣,点头:“是。祖父说,读书人要知道米粮从何而来。”

      “那你见过……佃户卖儿鬻女么?”

      这个问题太尖锐。张敬修脸色白了白,良久,才低声道:“见过。万历元年,江陵大旱,邻村有户人家,交不起租子,把六岁的女儿卖了十两银子。那日……学生正好随祖父路过。”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后来家父在湖广推行清丈,江陵田亩重新核定,租子降了三成。去年学生回乡,又见到那户人家——女儿赎回来了,虽然瘦,但活着。”

      朱翊钧久久地看着他。这个年轻人,在父亲巨大光环的阴影下长大,却没有怨怼,反而因亲眼见过民间疾苦,更懂父亲所为的意义。

      “你很好。”朱翊钧忽然说。

      张敬修一怔。

      “朕是说,”少年天子站起身,走到窗边,“先生有你这个儿子,很好。”

      他转过身:“明日还来。这些漕运旧档,你帮朕理出个脉络——不是旨意,是朕确实需要个帮手。”

      话说得随意,却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

      张敬修起身,深深一揖:“学生……遵命。”

      他没有谢恩,可那微微颤抖的声线,还有眼中骤然亮起的光,都泄露了内心的激荡。

      同一场雪,也落进了慈宁宫的庭院。

      李明徽听完冯保的禀报,久久未语。

      她站在窗前,望着庭院里那株覆雪的海棠。腊月的寒气透过窗纱渗进来,她却觉得心头滚烫。

      “他真是这么说的?”她轻声问。

      “一字不差。”冯保躬身,“皇上还说……有些担子该接就得接,有些骂名该分担就得分担。”

      李明徽闭上眼睛。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的儿子,那个曾经会因为功课太重而哭鼻子的小皇帝,终于开始真正理解“君王”二字的分量。不是权力,是责任;不是尊荣,是负重。

      而张居正……

      她想起史书上那个结局: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死后被抄家,长子自尽,家人饿死。那个曾经权倾朝野的首辅,最终落得如此凄凉。

      不。这一世,绝不可以。

      “冯保,”她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去请英国公夫人进宫。就说……哀家新得了些苏绣,想请她一同品鉴。”

      冯保一怔,低声道:“娘娘,英国公府与晋商虽有些来往,但向来不涉党争,此番是否……”

      “正因向来不涉,才要请。”李明徽转身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张她这些日子绘制的简图,“你看——晋商胆敢在宣大囤粮,半是倚仗边将默许,边将之骄,半是仗着勋贵撑腰。英国公府世代掌京营,在军中威望最高。这根线不断,别的都动不了。”

      她指尖划过图上“英国公府”那个节点:“张家那个远房姻亲在大同粮市占的干股,你以为英国公真不知道?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等着看风向罢了。”

      冯保恍然大悟:“老奴明白了。”

      三日后,英国公夫人如约进宫。

      这位年过五旬的诰命夫人穿着端庄的翟衣,行礼如仪,眉目间却带着勋贵之家特有的疏离与谨慎。她不问政事,不涉党争,这是张家自永乐年间便恪守的立身之本。

      李明徽没有绕弯子。

      待茶过三巡,她屏退左右,只留冯保在门外守着。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册子,轻轻推了过去。

      “夫人看看这个。”

      英国公夫人迟疑一瞬,接过翻开。只看了几页,脸色便变了——那不是什么苏绣图样,而是晋商与宣大边将往来的账目节略,其中几笔,赫然指向她娘家一个远房侄儿在大同粮市占的干股。

      “娘娘……”英国公夫人手一颤,册子差点掉在地上。

      “夫人别慌。”李明徽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哀家若真想动张家,就不会请夫人来喝茶了。”

      她顿了顿,声音转冷,一字一句却清晰无比:“但哀家想请夫人带句话给英国公——大明的军伍,是大明的脊梁。这脊梁要是被蛀空了,最先倒下的,不会是文官,也不会是百姓。正德年间安化王之乱,勋贵死了多少?嘉靖时庚戌之变,英国公府又流了多少血?”

      英国公夫人脸色煞白,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她想起家族秘而不传的往事——那些在历次变乱中死去的先祖,那些险些让张家绝嗣的危机。

      “有些人想借着天灾发国难财,想挑拨勋贵与朝廷的关系……”李明徽放下茶盏,目光如炬,“英国公府百年基业,该知道站在哪边。”

      她没有说“否则”,但话里的寒意,已让英国公夫人遍体生凉。

      “臣妾……明白。”英国公夫人深深一拜,声音发颤,“张家世代忠良,绝不敢忘本。”

      “那就好。”李明徽重新露出温和的笑意,仿佛刚才的凌厉从未存在,“对了,哀家听说府上三公子前年中了武举,如今在神机营当差?年轻人该多历练,改日哀家和皇上提一句,让他去宣大走走——亲眼看看边关将士是怎么过冬的,对他有好处。”

      恩威并施,敲打拉拢,一气呵成。

      英国公夫人退出慈宁宫时,脚步都是虚浮的。她坐上轿子,掀帘回望——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在雪后初晴的日光下,璀璨得刺眼。

      而殿中的那位……比她想象中,可怕太多。不止是手段,更是那份对人心、对时局精准的拿捏。

      李明徽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简图上那些画了圈的名字:周思敬、沈恪、还有几个在清丈和新政中崭露头角的年轻官员。

      这些名字,像是埋在灰烬下的火星,只待一阵风,就能重新燃起。

      “冯保。”

      “老奴在。”

      “去细查这个沈恪。家中情形如何?可有子弟在京?学问品行如何?”她顿了顿,“不止他,名单上这些人,都查。要快,但要隐秘。”

      冯保一怔:“娘娘这是……”

      “张先生这根蜡烛,烧得太快了。”李明徽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得有人,接过他手里的光。”

      她指尖轻点那些名字:“不一定是他的儿子。但至少……要是和他一样,心里装着百姓的人。”

      冯保恍然大悟,深深一揖:“老奴明白。”

      待冯保退下,李明徽重新坐回案前。她没有批阅奏章,也没有处理宫务,而是铺开一张素笺,提笔写信。

      不是以太后身份,是以一个知晓历史走向的穿越者、一个眼睁睁看着偶像走向悲剧却无能为力的旁观者、如今终于有机会改变这一切的同行者的身份。

      墨迹在纸上洇开,她写得很快,几乎不加思索:

      “江陵雪重,京师风寒,万望珍重。朝事虽急,不及人身;江山可缓行,掌舵者不可倾。公之志,徽夙夜感佩;公之劳,徽目睹心恻。前路虽暗,非独行——幼主已明心志,雏鹰初振羽翼,薪火已在传续。务请保重,再保重。”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有些话,不必说透;有些心,不必言明。

      写罢,她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唤来贴身宫女:“送去文渊阁。不必经通政司,亲手交到元辅手中。”

      宫女领命而去。

      李明徽走到窗前,望着庭院里越下越大的雪。雪花纷纷扬扬,将天地染成一片纯净的白,掩去了所有污浊与棱角。

      可她心里清楚,这洁白底下,是涌动不息的暗流,是蓄势待发的刀光。

      “再撑一撑,”她低声自语,像在说给远方的人听,也像在说给自己听,“至少……让该长大的,好好长大。让该接棒的,稳稳接住。让该亮的灯,一直亮下去。”

      窗外,暮色四合。

      文渊阁的灯,准时亮起。

      而乾清宫的窗内,也透出了温暖的、不眠的光。

      两处灯火,隔着重重殿宇与漫天风雪,遥遥相对,彼此辉映。

      像薪火,明明灭灭,却总不熄灭——因为总有新柴添入,总有后来者,愿意接过那团光,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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