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

　　“褚夕，你过来。”

　　褚建华朝站在后面的褚夕招招手。

　　关婷婷道：“褚夕今晚在我家吃饭。”

　　褚建华突然大声道：“褚夕！你他么是我生的还是他们生的？过来！”

　　陈栋林上前一步：“褚建华，你冷静点。”

　　褚建华冷笑道：“呵，行，你们嫌一个儿子太少了要儿女双全是吧，行啊，十万，这死丫头我就给你们。给不出来，她就是我褚建华的女儿，什么时候需要你们外人来做她的主了？”

　　关婷婷听他这样说，简直要气死了：“你想钱想疯了？你这个当爸的，这么多年为她做过什么了吗？学费生活费，哪个你付出过了？这时候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她爸爸了？”

　　褚建华瞪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许佳那个女人每个月给你们打钱，不然你们会有这么好心，非亲非故的天天给她做饭？行了，要么十万女儿卖你们了，要么你们就让许佳回来，她不回来管这个女儿，那我当爸的今天还就管定她了！”

　　褚建华上前揪着褚夕衣服往回扯，关婷婷和陈栋林要上前拦他，陈栋林推开他，关婷婷扶稳褚夕，陈栋林眼神示意关婷婷把褚夕带回家，一边揽着褚建华往外走：“走，建华，我们出去吃，我请客，孩子嘛总会有不听话的时候，打哪里能打服是吧，走走走，听说小王饭店那里今天进了批小龙虾……”

　　陈栋林带走他，关婷婷生气道：“这玩意儿还请他吃饭！”

　　但她也只是嘴上骂一下，没有上去拦他们，留在这里只会闹得更不愉快。

　　她捡起地上的买的菜安抚褚夕道：“夕夕走，上我家待着，咱们自己吃。”

　　褚夕全程都是一个冷淡的表情，仿佛被拉扯的人并不是她，关婷婷心疼地摸摸她的脸，想着，如果褚夕真的是她的孩子就好了。

　　陈哲宇扒着饭，左看看关婷婷一脸怒气嚼着菜，又看褚夕毫无食欲面无表情进食，他回来晚了一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

　　他看到褚夕脸上有巴掌印，猜测着或许是她爸又打她了。

　　等到吃完饭关婷婷在厨房收拾的时候，陈哲宇凑到褚夕旁边，悄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褚夕面无表情看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一天发生的事真的不知道怎么简短地描述给他听，饭也吃好了，听声音，褚建华也没回来，她拿起书包，冲陈哲宇牵动了一下嘴角，然后回家了。

　　陈哲宇表情比她痛苦：“笑得比哭还难看。”

　　褚建华不在家，褚夕松口气，回了房间，锁上房门，她不怕褚建华回来撞门，那人的脾气一阵一阵的，等他回来也懒得收拾她了。

　　褚夕躺在床上，脸上可能是有点肿了，有些发痒，她瞪着天花板，此刻才让眼泪流出眼眶。

　　她有些想许佳，关婷婷护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很希望这个人就是许佳。

　　她被停课半个月，许佳给关婷婷寄了三千块钱，用来做田梦优家的精神补偿，拖关婷婷帮她转交，还跟褚夕通了一通电话。

　　“夕夕，你可不可以懂事一点？妈妈真的好累。”

　　许佳的声音透过电话，掩盖不住的责备语气，将褚夕钉在原地。

　　“涂阅！我不是说过让你不要多事不要分心，你为什么不听！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什么都没做人家为什么要针对你！涂阅！你不要再让我们失望。”

　　涂阅猛然睁开眼睛，天还没亮，她坐起身，被梦中于婉莹的喝骂声惊醒。

　　那天回去，于婉莹在车上斥责她，全然不信她说的什么都没做，好像她犯了什么天怒人怨的罪行，对她的指责让她完全无法反抗。

　　她紧紧抓住安全带，生怕愤怒的于婉莹一个不小心让她们都在车水马龙中出意外。

　　于婉莹前所未有的暴怒，猛砸方向盘，转头瞪她喝骂的样子至今存在她的脑海中。

　　那时候的于婉莹完全不像一个温婉的妈妈，就像是藏在人形外表里的怪物，即将破开人皮冲向涂阅。

　　涂阅觉得很难受，却没办法哭出来，她好像没有眼泪的开关，总是无法真正痛哭，可是她觉得自己很痛苦。

　　她身体一切都好，没有疾病，没有伤口，可好像又有什么挥之不去的痛感在缠绕着她。

　　灵魂和身体被分离开来，身体得到了科学的照顾，灵魂却被疯狂打击，岌岌可危。

　　虚无的抽离感笼罩着黑暗中呆坐着的身影，空间好像正在扭曲，真实好像在远离她。

　　她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样子，一时间不知道，是真的灵魂出窍了，还只是她的想象。

　　人怎么可能不照镜子，就突然看见自己的脸。

　　这太不对了。

　　天还没有亮。

　　半个月过后，褚夕回去上课，她被孤立了。

　　对其他学生而言，褚夕本来就是田梦优一边的，她们狗咬狗，就算内部有矛盾，也没必要跟她多说话。而且田梦优这人记仇，要是对褚夕表现太友好，指不定下一个被她盯上的人就会是自己。

　　田梦优等人也不敢再做什么了，这就是条疯狗，发起疯来拦都拦不住，况且褚夕回来后看她们的眼神，并没有因为被停课半个月而有所退缩，或许只要她们再有什么挑衅的动作，这人依然还会发疯的。

　　“哼，一条疯狗而已。傻子才会明明知道狗疯了还主动去惹她。”

　　田梦优漫不经心和王丽说道，可却忍不住总是偷偷看褚夕。

　　她就是在这样被孤立的状态，也和从前一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如此，直到六年级来临，都维持着这样的局面。

　　大部分人已经不在意班上发生过的这些事情，此刻都在为拍证件照做准备。

　　小学毕业证、报考初中等一些时候都需要用到一寸照片，学校统一在一天为毕业班的学生一起拍。

　　杜天明手里拿着几个新的红领巾，看到一些人脖子上挂着咸菜干，都让他们换上新的，然后按照学号顺序，去教室外面照相。

　　涂阅看到前面人拍完，走到挂着红色底布的墙边，坐下后盯着镜头，摄像师说了声：“笑一下，唉好。”

　　然后按下快门，就让下一个人继续，镜头里出现一个一头不长不短卷发的女生，头发遮盖住了眉毛和耳朵，摄像师道：“同学把眉毛和耳朵露出来。”

　　褚夕头往后晃两下，刘海往两边分了一下，抬手整理头发露出耳朵。

　　“刘海再露出来一点。”

　　褚夕不耐烦把刘海往后一拨，可是这头卷发晃了晃又弹了回去。

　　摄像师没再强求，继续道：“坐正一点，头往左边一点，再左一点，唉好，笑一下，不要皱眉。”

　　“咔嚓”

　　摄像师按下快门，褚夕一秒没犹豫站起身就回教室。

　　涂阅看完全程，笑了一下。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们要拍毕业照了。

　　“女生站前两排男生站后两排，按身高快点站好！”

　　杜天明让班里学生都先站好，然后摄影师一个个盯着画面调整站位，褚夕站在女生后排边缘，正发着呆，旁边被撞了一下。

　　她回头，看到是涂阅，她们的身高在班级女生里算比较高的，涂阅本来站在袁雪旁边，然后被摄像师无情分开。

　　褚夕往旁边挪了一下，涂阅站好，转头看她。

　　褚夕一直都是不到肩膀的短发，头发卷卷的顶在头上，总让涂阅想起小区里的一只小比熊。

　　她很少这么近距离看向褚夕，她发现，褚夕的侧脸其实也很好看，鼻子很挺，微微厚的嘴唇紧闭，下巴弧度也很流畅。

　　褚夕外表很好看，如果不是这样，田梦优不会一开始就和她玩，褚夕性格并不爱迎合田梦优。涂阅不知道怎么的，觉得田梦优可能是冲着褚夕很特别，所以才对她充满占有欲。

　　她曾听过班级其他人讨论褚夕，不少人都觉得褚夕很漂亮。

　　褚夕整个小学，没有和除了田梦优以外的其他人成为朋友，一直都是田梦优刻意的结果。

　　褚夕很特别，从她刚成为一名小学生的那一天，在去学校的路上，看她蹲在电瓶车前面皱眉的时候，她就这么觉得了。

　　合照发下来的时候，褚夕看着她和涂阅并排站，一人浅笑看向镜头，一人一脸不耐烦，感觉很微妙。换个其他人站旁边，她应该都不会多看一眼。

　　涂阅这人永远一副紧绷的体态让她特别想吐槽，很想问问她，到底累不累。

　　就这么一想，她把合照夹在语文课本，塞进书包里。

　　褚夕放学回家，停好车，上楼的时候，看到陈哲宇坐在楼梯台阶上，整个人又郁闷又沮丧，他脸上带着淤青，好像被人揍了一样，望向一边发着呆。

　　楼上传来关婷婷和陈栋林的交谈声，一下大声，一下又刻意压低音量。

　　褚夕很少见他这副样子，站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了？”

　　陈哲宇见到她，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闷闷道：“闯祸了。”

　　褚夕：“？”

　　见她还不走，陈哲宇烦躁地抓了抓头，然后坦白道：“我，我早恋被抓了。”

　　褚夕：“……然后？”

　　褚夕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陈哲宇压低声音继续道：“跟男的。”

　　褚夕反应了一会儿，才突然低头看他，愣愣道：“你跟男的早恋？”

　　她的语气有些激怒了陈哲宇：“啊是，男的，我一个男的跟个男的谈恋爱怎么了，我是同性恋怎么了？怎么都觉得这事儿很大一样，我跟男的在一起天还能塌下来不成？”

　　褚夕觉得陈哲宇此刻就像只焦躁的小动物，她挑了挑眉，道：“我是很意外，但我也没说你很奇怪。”

　　陈哲宇松了口气，知道是自己有些急了，他低下头道：“抱歉，我不是冲着你发火。”

　　褚夕上楼，道：“嗯。”

　　她走到他们家楼层，站在陈哲宇家门口，关婷婷和陈栋林的对话传入她耳中。

　　“我到底该拿他怎么办？”关婷婷很崩溃。

　　“没事儿啊老婆，再怎么样他都是我们的儿子，不要着急，我们会有办法的。”陈栋林安抚关婷婷。

　　“那他现在闹得学校里都知道了，他怎么办，学校里的学生老师怎么看他，会不会欺负他，觉得他有问题？陈栋林，你以为我在担心什么，你以为我会骂自己儿子是变态吗？”

　　“不会，当然不会。”

　　里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关婷婷的声音。

　　“我要给他转学。我们搬家，至少让他离现在的环境远一些，我不能让知道这件事的人用难听的话攻击他。”

　　“好，我都听你的。”

　　褚夕又走下楼梯，走到陈哲宇旁边，陈哲宇还在抓着头，看她又下来，不耐烦道：“是不是把我骂得特别厉害？他们这些人都这样，肯定觉得我特别恶心。”

　　褚夕一巴掌呼他脑门上，陈哲宇痛呼一声：“你打我干嘛？”

　　褚夕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被家人爱着却不自知的家伙，冷漠道：“好命的家伙。”

　　在褚夕六年级毕业的暑假，关婷婷一家搬走了。

　　在走之前，关婷婷还带着褚夕去了银行，用褚夕的身份证开了张卡，然后把许佳这些年寄过来的钱都存了进去。

　　她把银行卡和密码交给褚夕，对她道：“这里有两万，是你妈妈给你的，之前你买校服买衣服学杂费和零花钱那些已经用掉了一部分，剩下的自己收好，你妈妈以后会给这张卡里打钱的，但也不要乱花，她赚钱不容易。不要告诉褚建华，自己把卡收好，密码一定要牢牢记住。”

　　关婷婷带她买了部手机，给她存了许佳和她的电话号码，又带她买了小背心和卫生巾，还教她怎么用。

　　“以后要穿内衣了，夕夕长大了，不可以不穿内衣，还有卫生巾，有一天如果内裤有血，不要惊慌。”

　　关婷婷教得很细致，她恍惚间回忆起很多年以前，自己第一次来月经时候惊慌失措的样子，突然就忍不住了，抱住褚夕，哽咽道：“我一直很想有一个女儿，谢谢夕夕，让我知道了有女儿是什么感觉。”

　　他们一家三口坐上搬行李卡车离开小区的时候，关婷婷泪流满面：“我们就这样走了？”

　　陈栋林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作为邻居，我们已经做了很多很多了，她毕竟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关婷婷此刻想的，却是许佳当年决然的背影：“许佳当年走的时候，到底有多难过，我现在都不敢想象。”

　　陈栋林没有回答她，他觉得自己老婆是一个很心软的人，所以会感到难过痛苦是很正常的。

　　许佳不一定如关婷婷所想那样，要真是这样，为什么没有把女儿一起带走，终究还是不够有母爱吧。

　　陈栋林觉得自己很清醒，没有像关婷婷这样去美化许佳抛弃女儿这件事，不过他也没傻到要和妻子去辩论什么，他用衣袖给她擦眼泪，被她数落了一句“脏死了”，笑了笑。

　　陈哲宇坐在卡车后和行李一起坐，看着褚夕越来越小，直到车离开小区，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嘀咕道：“还以为她会哭呢。”

　　他想到了三年前，她妈妈离开的时候，在房间里带着耳机都能听到褚夕的哭声，以为这次再怎么样也得小哭一下吧，结果这人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面无表情，一滴眼泪都没有。

　　她到底在想什么？

　　褚夕在想，可以保护她的人，好像都离开了。

　　声嘶力竭的哭喊留不住许佳，又哪里留得住关婷婷，他们一家人和她，也只是邻居关系而已。

　　在成为初中生前的暑假，褚夕觉得自己好像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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