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蛟

作者:马猴烧酒燕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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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于霁自柜门的缝隙望出去。
      客房不大,将将放下一扇美人屏、一张八仙桌和一张拔步床。梅道人在屏风后落座,却并没有如他先前所说,替人看相算命,逡巡在同行两人之间的目光也阴恻恻的,令人不寒而栗。
      二人中较为年长的女人飞快向呆站在原地局促地搓着帕子的同伴一拂,暗暗咬咬牙,隔着纱袖重重拧了少女的胳膊一下,半真半假地埋怨:“你这丫头,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给爷看茶?”
      梳双鬟髻的少女这才惊醒过来,挪上前去软进人的臂弯,猫儿一样温顺地依偎着,软声道:“爷不是说要为姐姐和我卜上一卦,怎的看着我俩不出声?怪渗人的……”
      她口中的“姐姐”重重点了点她的脑袋,正要找补些什么,却见梅道人上手掐住女孩儿的下颌左右转了转,“姿色平平,又不解风情。若非你是天生的玄阴之体,本道还真是不想留你这一命。”
      他松了手,向上轻轻一托,那女孩儿的身子就被扔在了一旁的床上。
      年长的女人见势不对,急忙堆起笑挽住道人的胳膊,“可是这小蹄子不懂事儿惹恼了爷?我代她……”
      话未说完,人已像只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眨眼便没了声息。
      于霁眸光微动。
      柜子里同样等待着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留下房里的女孩儿蜷缩在角落,满眼恐惧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她不懂什么玄阴玄阳,只知道走向自己的人举手投足,轻易便取走了同伴的性命。于是仓皇之下,又如筛糠般战栗起来。
      如果说从梅道人口中听见“玄阴之体”四个字时,于霁还懵懵然看不清状况,这时见他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聊胜于无的亵裤,哪里还猜不出他的打算?
      青年按在膝头的手无声地扶上腰间的储物袋——芳衡亲手为他削好的桃木剑就在里头,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要不受控制地闯进房中。
      只是那蓄势待发的一剑最终没能出鞘。
      间不容发之刻,但见烛光微微一晃,房内便多了道人影,轻盈宛如从窗外飘进一片落叶。梅道人忽感脊背一凉,猛地回头对上那黑影,脖颈登时渗出冷汗,悚然跌坐在床上。
      黑影轻嗤,很不屑的样子,说:“你果然在这儿。”
      发觉是旧相识,梅道人重重舒了口气,作鸟兽散的胆气也尽数回到身上。泄愤似的,反手往角落那人的头顶一盖,女孩儿就如烂泥一般软了下去。他咂咂嘴像是在回味,尔后驱起条腿,支着胳膊冷声:“我道是谁无端端坏人好事,原来是你这畜生。”
      黑影浑不在意他的出言不逊,单刀直入:“你做得太过。一行十六人音讯尽失,再加上这楼里的二十三口,是生怕引不来太冥海的注意?”
      梅道人挑眉:“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大人的意思?”
      “没有分别。”
      道人闻言冷笑:“本道敬的是那位神通广大的大人,他的命令,莫敢不从。可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命令道爷我?”
      “话已带到,听与不听,随你。”
      黑影说罢转身——却不是离开的方向,合上眼,眉峰微蹙,似乎在感知着什么。于霁心中大呼不妙,不及反应,只见对方指端迸射的两道寒光破空而来,直逼他所在的衣柜。
      这刹那迅若星火,他只听见喀喇一阵响,立柜应声而裂,四片木板飞散而去。
      随即而来是一道剑光。
      像黑鸢喝杀三声疾掠入云、搅动云披雾裂霓虹断的剑光。
      冷冽的剑光。
      就在梅道人措手不及、仓促应对之际,身边人不由分说地抓住于霁的手臂,沉声一句:“走!”
      夺路而出的瞬间,于霁借着隔着窗纸透出的烛光瞥向专心致志逃命的同伴。
      那人身着灰袍、眼覆白绫,锃光瓦亮的头顶烫着十二颗戒疤。
      ——竟是个和尚!
      -
      和尚对溪山镇的布局似乎极为熟悉,身法轻健灵活,燕子一样翻飞在屋瓦间,连拖带拽地拉着于霁艰难地躲避着黑影的追逐。
      然而黑影的动作竟更胜一筹,拿出狮象搏兔的劲头紧咬不放,寸步不落。最惊险时,闪着寒光的利爪几乎能撕裂眼前的猎物,却总在最后关头被拦路虎——算命先生的幡旗、塞满瓜果的竹篓、货摊上罩着的油布,绊住脚步。几次三番,终于渐渐落入下风,眼见两条人影逾墙而走,追上前去,却只抓住满院寂静。
      姗姗来迟的梅道人看清眼下的情形,不禁讥讽道:“竟被两个蟊贼戏耍至此,果然,畜生就是畜生,真是半点指望不上。”
      黑影对他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只专注地放出神识搜索着。良久,大约是被一无所获激怒了,终于肯施舍一点余光在对方身上。
      “你可知自己招惹来的是什么东西?”他问。
      “不过是见他有故人之姿,睹物思人罢了。”梅道人不以为意,“一个筑基期的小玩意儿,不足为惧。”
      “那是青萍山的弟子。”黑影闻言,面上的神情一寸一寸冷了下来,“倘若因你的不知死活挡了大人的路,不必大人下令,我先将你碎尸万段。”
      言毕,足尖轻挪,眨眼便没了踪影。
      梅道人望着盘旋在屋顶的鹞鹰,不阴不阳的笑笑。转身作势要离开,袖中却陡然窜出条拇指粗细的小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向角落里半人高的瓦缸。
      “哗啦”一声过后,失去目标的青蛇在遍地水渍中茫然地扭动身躯,梅道人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愣怔。可他最终没有深究,“啧啧”两声,不知是在向谁表示不满。
      方寸之隔,注视着羽衣道人的身形隐没在夜色中,结界内的于霁捡起块瓦片掂了掂,正要来一手投石问路,冷不丁被同行的和尚按住了动作。
      后者接下他投来询问的目光,指尖微微勾起。几步之外,树杈间架着的空巢一晃,掉落的刹那被暗处遽然亮起的青光叼了个正着,顷刻间化作齑粉。去而复返——又或者从没有离开过的梅道人仰起头,眯缝着眼观察半晌,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
      总算是真的走了。
      于霁扭头瞪着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的和尚,缓缓竖起拇指:“上道。”
      话音未落,被体测摧残得直打摆子的腿终于不堪重负,带着他“扑通”一下瘫坐在地。
      “那两人随时可能折返,不宜久留。”和尚说着,弯下腰来就要握住于霁的手。
      哪知于霁浑身软得活像滩扶不上墙的泥,一面抵抗着把自己往高处拽的力量,一面抗议道:“不是吧哥,还跑?生产队的驴也是要休息的啊!”
      可怜他一个没了代步工具寸步难行的废人,因为无良客服的工作失误,一朝穿书,为生存所迫,竟然沦落到坐着二路汽车夜奔四千米的地步。
      这到底该算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于霁越想越气,恨不能把冯诺依曼、香农、图灵的八辈祖宗罗列出来好好写封感谢信。
      和尚嘿嘿一笑:“道友莫慌,不跑了,不跑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和两人相对的屋子传来门枢转动的声音。紧接着,从门缝里挤出一句被刻意压得很轻的:“小师父,快来!”
      声音听着耳熟,可一时又记不起究竟曾在哪儿邂逅过。于霁捋了捋四处乱翘的头发,揣着满腹狐疑跟在和尚身后走入房中。
      -
      三人先后进入房内的密室,出声示意的人回身,暗淡烛光照出一张并不陌生的脸。
      于霁脊背一僵,又飞快挂上喜悦的笑:“要不怎么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你说对吧,少当家?”
      灰袍和尚奇道:“金铃姑娘与这位道友相识?”
      “一面之缘,称不上相识。”领头人——雒金铃也笑,“小真人深夜来访所为何事?怎的不见与你同行那位真人?”
      “少当家,明知故问可就没意思了。不是你先和我师叔约好今晚在镖局见面,说有要事相商。你没看见他?”
      雒金铃作冥思苦想状无言少顷,诚恳道:“小真人说笑了,我与真人之间有如云泥之隔,何来要事相商?”
      于霁舔了舔后槽牙,不甘道:“那我这么大一个师叔,在你们的地盘上丢了,隆昌镖局不应该负责吗?”
      约莫是为他的胡搅蛮缠所折服,雒金铃几乎要挂不住脸上的笑。然而不等她回应,密室内乍闻三声似鸡非鸡的啼鸣。少女面色微变,当即吹熄手中提灯,快步向出口走去。
      转动机关前,不知何故蓦然回首望向插不上话的和尚。无边的黑暗中,只有她的眼睛是亮的,闪烁着既茫然又忧虑的光。
      雒金铃拱手道:“万事小心。”
      和尚合掌颔首算作回礼。
      厚重石壁翻转的瞬息,于霁捉住一缕冰凉的光,晨风中夹杂着门板破裂的噪声、鸽群振翅的响动,以及一句似曾相识的尖锐叫骂:“陈四平!学什么不好学你那个死人爹!”
      一旁的和尚似乎察觉到他心底的震动,低声问:“道友发现了什么?”
      指尖一触即分,于霁若有所思道:“发现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就是不知道今天挨擀面杖的会是哪个倒霉蛋。”
      密室内诡异的沉默了一秒,随即响起一串恨不得把心肝脾肺都吐出来的咳嗽。
      终于清够了嗓子,和尚按下摸向头顶的手,正色道:“小僧乃是鹿野苑迦叶坛的弟子,法号空空。敢问道友尊姓大名?”
      于霁答得不假思索:“东北散仙,道号如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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