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哈里斯
天空中生长着水草,顺着不明的轨迹慢慢地飘摇,哈里斯着迷地看着,然而几秒钟之后他才意识到,那不是水草,而是洪水的前兆,等他意识到时,厚积的水流已经从空中如帘幕般飞速垂下,把他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哈里斯用力挣扎,然而这只让水流把自己带往更深更远的地方,肺部疼痛难忍,哈里斯无法呼吸,他要放弃了,“放手吧——”
哈里斯睁开眼睛,他被束缚在高凳椅上,刚才那声吼叫来自熟悉的怪物。一声沉闷的重击,然后是一声尖叫,门被“砰”的一声摔上。一双手,柔软的、温暖地手捧住他的脸颊,哈里斯看不清那人模糊的脸,他盲目地伸出手,碰到了什么湿润的东西,是眼泪,他想。那双手依然停在哈里斯的脸上,摩挲着他的脸颊和头发,尽管手的主人在哭,但说出的话语却很轻柔,哈里斯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但却莫名被抚慰到。他收起了刚刚要落下的眼泪,咧开嘴笑了。那双手又停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之间,温暖的触觉消失了——
温暖的触觉消失了,或许早就消失了,哈里斯不确定,自己之前感受到的到底是实实在在的抚摸,还是那抚摸留下的幻影。房子很静,哈里斯躺在小床里,他摸索着高高的围栏站了起来。他想要呼喊,某个称呼,某个很陌生又很熟悉的称呼,但他张开嘴,只发出了动物似的嚎叫,像一只小狼,哈里斯自豪地想。他一次次地重复着嚎叫,但乐趣很快就像抽了线的毛毯一样迅速消磨,哈里斯开始害怕。房子太静了,不是那种所有人各做各的事的静谧,而是一片死寂。就好像,他不安地想,整栋房子被雪掩埋起来了一样,你打开窗户,只能听见雪堆塌进屋子里的沉闷噗噗声。哈里斯又开始嚎叫,但不再是带着骄傲与自豪,而是带着恐惧,腥臭的气味扑鼻而来——他在小床里撒尿了。恐惧让哈里斯浑身忍不住地颤抖起来,他的皮肤很烫,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灼热的温度,他无法知道时间的更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嚎叫。不再像一只优游自在的小狼,而是像活在最后一个冬天里的孽种——
“哈里斯?哈里斯!醒醒!”有什么东西拍打着他的脸,哈里斯皱起了眉,他是一匹小狼,一匹小狼,但为什么呢?“哈里斯!”哈里斯的头脑终于回到了现实,他猛地一下弹起来,然后“咚”的一声撞上了艾妮的额头。
“抱歉抱歉,”哈里斯连忙说,然而刚起床的舌头跟不上理想的语速,几个音节摔成一团,更像是一句嘟囔。
“没事……”艾妮揉着额头,闭着眼睛,明显很痛。
纳德伸出手臂环住伴侣,半是谴责半是好笑地看了哈里斯一眼:“你在嚎叫,朋友。你到底梦见了什么?”
哈里斯的额头现在也迟钝地疼了起来,他直觉那里应该是通红一片,但考虑到艾妮,这不是个提起自己头疼的好时机:“和上次很像,就是那个很真实,但我想不起来的梦……”他慢慢说,“怪物又出现了,不过只有一下,很快就走了……还有一个很熟悉的人,让我感觉很,”哈里斯停顿了一下,搜寻着合适的词,“安全。对,就是很安全。之后好像梦就变了,我好像是一匹小狼?这听起来太荒唐了……”
艾妮已经睁开了眼睛,此时正咬着手指,这是她思考的动作:“梦代表的是我们的潜意识,是一种个体活动,在梦里每个人都是你自己,”看到两人的目光,她解释道,“我最近读到的。哈里斯,”艾妮认真地看着他,“我觉得你现在的情况和伊蒂有点像。她在失踪前也是,做各种奇怪的梦,然后是失眠。这应该是一种内部的紊乱。”
“你觉得伊蒂的失踪和梦有关?”纳德有些迷惑,“那亨特夫妇的呢?总不能也和梦有关吧?”
哈里斯“啪”地一下拍上额头,随之而来的疼痛让他立刻后悔了起来,但他顾不上这些:“亨特夫妇!现在几点了?”
上午雷米、俄里恩聊过后,哈里斯他们就决定去亨特夫妇那个所谓的墓地去看一看。几个人都没有明说,然而心照不宣地知道这次冒险不是什么受法律保护或部里认可的合规行动,所以三个人定在下午提前睡一会儿,晚上借着夜色掩护前往墓地。实际上他们应该需要一个更加完整的计划,每个人都负责什么,到那里后做什么,又该如何撤退,但时间太过紧迫,三个人都不愿意再拖时间——伊蒂已经失踪四天了,每一分钟的拖延都是浪费。
“十点多,”艾妮抓过通讯手环看了一眼,“离我们说的出发时间还剩一小时。”
“可以先开始收拾了,”哈里斯边说边下床,自从那一晚,他们三个就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我们真的要在午夜十二点去墓地吗?”纳德虚弱地问。
艾妮一面拉开衣柜把挂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拿出来,一面抽空回头瞥了伴侣一眼:“什么‘午夜’,听起来这么奇怪,就是晚上啊。”
纳德摇摇头:“你说的那是指十二点前,到了十二点就是‘午夜’。小时候我妈妈经常给我们兄妹几个讲,午夜是个奇特的时间,能量在那一刻是最不稳定,最容易受干扰的,有很多恐怖的事都在午夜发生,”他咽了口唾沫,“比如一个老人,他晚上回家,结果半夜迷了路,他就走啊走,天特别黑,就像一块布把什么都蒙住了一样,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树叶沙沙地响。然后,他才意识到,那不是树叶的响声,”纳德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而是人的说话声。低低的说话声,但不是他能听懂的任何一种语言。那是死人的语言。他一下就害怕起来,问‘谁在那?’但没人回答,低语声越来越大,下一秒,老人站着的地方就没人了,”纳德搓了搓胳膊,压低了声音,“他们说在几年之后才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已经完全干瘪掉了。”
“纳德,”艾妮把衣服好好地搭在书桌椅背上,转过身叉腰看着伴侣,哈里斯一时觉得她看起来很像纳德的母亲,“你知道那只是用来警戒小孩子晚上别一个人在外面乱跑。这个故事的漏洞简直数不清,比如这个老人应该也就是个普通人,我怀疑他只能听懂一种语言,他怎么就知道那是‘死人的语言’了?还有,几年后有人发现尸体,已经干瘪成那样了,谁能一眼认出来是他?而且我们不是迷路的老人,纳德,我们几个都会防身术,也会元素微粒控制,况且我怀疑在听到什么诡异声音时候哈里斯会傻到大声问‘谁在那’?”她一口气说完,语速飞快,纳德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又无声闭上了。
“不管怎么说,”哈里斯连忙接过话,“我们不能再拖延了,就在今晚行动。”这虽然只是一个直觉,但确实是我他们目前最好的办法。总之比整天坐在家里查资料要有帮助。
三个人陆续开始收拾,穿衣服的穿衣服,洗漱的洗漱。哈里斯在把登山靴——他最适合户外行动的鞋子——系上鞋带时,看到纳德默默地把三柄铁锹拿过来竖在门口。虽然用元素微粒控制确实也可以掘墓,但移动那样厚重的实体所需要的技巧和能量目前在他们几个人中,只有从小受训的伊蒂能够娴熟地做到。纳德和哈里斯两人对视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这同样不是个让纳德想象午夜掘墓的生动画面的好时机,哈里斯坚定地想。
三个人把交通仪停在了距离墓园有一定距离的街角,艾妮用微粒控制让它们尽量与街景融为一体,他们每人拿上一柄铁锹,借着夜色潜行。哈里斯还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区域,这里和章府呈对角,后者在大洲的中段,偏向东部,这里则在大洲西南部,如果不是有交通仪,按旧时的交通方式,最快也要一上午才能到达。哈里斯最先感受到的是,冷,不是悬浮在表面,而是刻入骨髓的冷意,仿佛他的皮肉下包裹的不是骨头,而是森森的金属,无论如何都没有一丝温度。
这里同章府一样是郊区,但不同的是章府附近的环境会让人感到惬意,那里有疯长的草丛,高耸的威严树木,一个人站在其中会有身处旷野的舒畅。但这里就不一样了,哈里斯跟着纳德走在队伍最后,手中的铁锹木柄在干燥的手心里带出粗糙的摩擦,他留神听着每一次风摇动树杈的响动,一双眼睛一刻不敢懈怠。这里的郊区看起来是真正的荒郊,蔓生的藤蔓肆意地在各类植物或碎石上攀爬,带刺的不知名枝桠毫不退让地挤进街道。树木似乎是吸饱了水,枝干膨胀成各种古怪的模样,在黑暗中不怀好意地弯腰看着一行外来者,粗大的根系鼓胀于土壤之上,好似一座座横跨冥河的小桥。这里的一切都在大声地宣告:我们不欢迎人类的闯入。
“那个地方好像之前密闭起来做什么大型实验,”早先在家时艾妮的话浮现在哈里斯的脑海中,“那些研究人员就带着家属住在里面,后来实验结束了,但那地方最终也没再好好利用起来。”
现在这里成了天然的坟冢。哈里斯走了一段路就开始明白为什么大洲要放着这么一大块区域不用。空气嗡嗡作响,视野的边缘时不时有彩色的幻影一闪而过,眼睛有些发疼,哈里斯眨了眨眼,细小的颗粒黏上皮肤,他几乎是有些幼稚地抬起双手,好像回到了孤儿院里吃饭前检查手有没有洗净的时候——他的手在微微发光。哈里斯把手慢慢地翻着,看到那些细小的颗粒随着动作短暂地浮起又重新落下,隐约带着毛茸茸的描边。
“纳德!”压低了的喊声传来,哈里斯回过神,猛然发现前方的纳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倒在了地上,艾妮正扶着他的肩膀。心脏重重一沉,哈里斯的大脑一瞬间清醒不少,他几步走上前。千万别让他有事,哈里斯对不知名的神明祈祷,拜托,千万别让他有事。
所幸纳德似乎只是跌坐在地上,并没有像哈里斯想的那样倒下去。“蝴蝶,”纳德喃喃道,手指在空中勾画出没人能看到的花纹,“蝴蝶,飞走了。”
哈里斯明白了对方在说什么,他也看到了,那些视野边缘的幻影,轻轻一掠,令人渴望去捕捉。
“不是蝴蝶,纳德,”艾妮急促地说,哈里斯这时才看到她左手背上的一片密密麻麻的青紫,知道艾妮像在湖边上课时那样,一直在掐自己的手背保持清醒,“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们是为了伊蒂来的,为了找到那个坟墓,记得吗?”
“伊蒂……”纳德好像清醒了一点,他像狗一样甩甩脑袋,似乎要把分神的东西水一样甩掉,“对,走,我们去找坟墓。”他站了起来,虽然仍有些不稳,但总算看起来恢复了正常。
“我们得用元素或微粒控制建一个保护层,”哈里斯说,“至少能隔绝一部分空气里的污染。”
“不,”艾妮出乎意料地说,女孩的眼睛睁得很大,“你没感觉到吗哈里斯,这里的空气里全是元素和微粒,满满当当,这就是污染,这就是干扰的来源,”她看起来处在崩溃边缘,“我不敢想象如果在其上再叠加新的元素微粒会是什么样子,这就和在一滩汽油里擦火柴一样危险!”
哈里斯顿了顿,他的大脑仍有些迟钝,艾妮话中的含义隔了一两秒才被齿轮转动到恰当的位置。是的,他怎么会没想到?哈里斯又举起自己的手,看着那带着毛边的微光,它们是微粒元素的混合体,这些小颗粒填满了空气中的每一片空隙,连针眼一样的大小都没留下。这是大错,哈里斯想起仍在湖边时,每个老师都曾强调过,给自然留下喘息的空间,时刻记住:我们是调停者,不是掌控者。这里的空气几乎要因为过度饱和的小颗粒而沉甸甸地坠下,他们不是在街道上,路面上行走,而是在一片巨大的,无形的沼泽里跋涉。
“哈里斯?”哈里斯的思绪被打断,他抬起头,艾妮正看着他,似乎有些不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了。“我没事,”他放下手,“你说得对,我们不能用微粒元素,继续走吧,保持警惕。”
往后的路程虽然缓慢,但三个人都没有再陷入幻境。哈里斯感到脚下的地面如海浪般浮动,卷起浪花,他似乎在下沉,下沉,但他知道这只是大脑给出的错误信号。尽管如此,他发现自己的双腿仍忍不住微微打弯,摆出一副站在甲板上的样子,这让他走起路来像一只叉着腿的螃蟹,但哈里斯不介意。只要我能继续走下去,他想,我必须继续走下去。
随着三个人的深入,街景开始发生变化。盘根错节的树木开始变得稀少,藤蔓似乎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草丛。这草丛直到腰际,没有章府的草丛那样高,按理说应该不是什么危险,然而哈里斯注意到,这里的草叶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种。叶片呈浓郁的黑色,在夜色中亮闪闪地反着光,摸上去有一种柔软的、钝钝的质感,好像皮革,更确切的说,是某种皮制成的东西。街道已经被这种奇异的植被占据,哈里斯他们不得不从草丛中穿行,裸露的皮肤触上草叶时,哈里斯只觉得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迅速漫上脖颈。仿佛在被无数挤挨在一起的手、小腹、大腿触碰,哈里斯想。草丛随风带起一股难以忽视的生味,像是市场上生肉铺的血腥气,又混着一点臭味,一点也不像植被应有的草木味。也许是因为这种气味,哈里斯视野边缘的幻象现在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光晕,随着动作而微微摇晃,让他想起了生肉铺上方通常挂着的旋转吊灯。
在草丛的两边,应该是正常人行道的地方,立着两排房屋。一栋接着一栋,全都有着相同的坡形尖顶、朴素的小门和带着围栏的阳台,然而现在它们只剩下了外壳。曾经或许如贝壳般洁白的围墙已经看不出颜色,墙面上一个个不规则的洞无声地对外来者大张着嘴,露出已经被草丛侵占的深邃喉咙。围栏也难以辨认出形状,大部分都已经坍塌掉,匍匐在地上,好像摔倒了的悲伤木偶;少数仍挺立在原地,皮质的草叶柔韧地缠上横杆与竖栏,木质的骨骼包上了厚厚的血肉,仿佛下一刻就能舒展开四肢开始行走。哈里斯移开了目光。
这就是从前实验人员及其家属的根据地了。他记得那次实验,尽管早在他出生以前,但实验太过有名,世界上无人不知。哈里斯最早是在孤儿院每周分配的科教书本上读到的,这项实验在微粒与元素被发掘后不久进行,实验结果决定了人类能够利用它们,让它们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为自己服务。当时主要为实验投资的两方就是日后垄断元素和微粒的两大家族。哈里斯那时或许只有六七岁,他记得课本被翻阅太多而像狗耳朵一样卷起的边角,记得彩色印刷在指腹留下的光滑触感,他甚至记得墨水味混杂着猫味和灰尘味的奇妙气息。哈里斯曾以为元素和微粒会一辈子离自己很远,就像那两个庞大的家族,直到他来到湖边,有了自己的朋友,遇到了伊蒂;直到战争把垄断画上句号。但现在走在这片废墟中,哈里斯第一次开始怀疑,这一切的出发点真的是对的吗?
前方的纳德停下脚步,哈里斯猝不及防差点撞在对方身上。他眯起眼睛,在黑暗中望向前方,然后看到了——
“墓地,“艾妮说,声音模糊听起来似乎是从水下传来,“我们到了。”
这块地方或许曾经真的是一片墓园,哈里斯能看到在应该是入口处的地方,两座石雕高耸,其上现在已看不清面孔的神兽弓弯着脊背,一只翅膀只剩下了一半,像融化了的蜡烛。草丛到这里就消失了,一分钟前还缠绕在他们腰际的皮质黑色现在戛然而止,这本来应该是个令人庆幸的事,但哈里斯莫名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层庇护,冷空气如一块湿抹布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我们完全暴露在视野中,哈里斯想。
但暴露在谁的视野中?墓园明显和前面的住宅区一样呈荒废状,三个人是为了降低风险才在半夜来,这决定在现在看来出奇的愚蠢。雷米和俄里恩不确定这片地方现在到底还有没有人看守,三个人都不愿冒险被人发现,然而在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哈里斯就知道这个区域已经至少几十年没有人类的回音了。至于其他的东西——
哈里斯跟在纳德身后走进墓园,虽然没有人,但他们仍保持着一开始的阵型,最擅长诗文的艾妮在前,然后是各方面较为平均的纳德,最后是擅于观察、防身术最强的哈里斯。虽然由于这个地方的特殊条件,哈里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仍让艾妮走在首位,或许只是心理上的安慰。
如果不是昔日照片上的教堂尖顶,他们很可能完全认不出眼前这个地方。脚下的土壤干瘪而坚硬,跺脚上去会发出仿佛踏在石板上,不,哈里斯想,是玻璃板上的清脆声响。声音与脚下肉眼可见的浑浊黑色毫不匹配。地上到处滚落着大大小小的碎石,形状各异,有的看起来像是教堂掉下来的大块墙砖;有的则色泽暗沉,只有手掌大小,呈非自然的滚圆或三角形。在走近后者时,哈里斯能感觉到空气的波动,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皮肤似乎被细小的电流爬过,嗡鸣声随着几个人的深入而愈来愈频繁,到最后哈里斯已经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外在的声音还是自己的耳鸣声。
“被掩埋的□□,被囚禁的灵魂,被凝结的能量,”艾妮轻声道,声音在空旷的墓园里意外地被放大,却又在空气中碰到了浑浊的堵塞,让风一吹尾音就消散了。
哈里斯知道她的意思,这是两个女孩在湖边时涉猎的旧书之一,好像是关于什么久远的神话,然而现在在这个荒芜的角落,这句话让哈里斯仿佛吞下了什么发酵过头的食物,嘴里发涩。
“我觉得我们不需要再堆叠恐怖氛围了谢谢,”纳德咕哝道,声音比艾妮还要低一点,哈里斯几乎听不清对方的话,“开始找吧。”墓园虽然荒废,但面积却不小。三个人谁也没提分头寻找,而是紧紧地挨在一起。哈里斯莫名觉得在雾气中他们看起来估计会像一只三头六腿的怪物。
怪物。哈里斯从进墓园就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咆哮声,刮擦着耳膜,让他想起那两个奇怪的梦。艾妮和纳德虽然看起来很紧张,但并不惊慌失措,哈里斯由此知道那吼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几个人顺着墓碑间狭窄的空隙往前走,清脆的脚步声在他们身后寂寞地荡起回音。墓园虽然破旧,但这些墓碑却奇异地保存完好,借着空气中发光的小颗粒,他们能够清晰地看见其上刻着的生卒年、照片,以及家庭成员的姓名。
“有很多墓碑都是小孩子的,”艾妮悄声说,“你看,那个还带一个风车。”
彩色的风车滴溜溜地转着,在一片黑色中极为突兀。纳德凑过去:“‘你是我们永远的骄傲’,应该是他父母题的。”
“如果当时的污染和现在一样严重,那这里绝对不适合小孩子生活,”哈里斯说,看着风车带动空气在地上投下流水一样的影子。
“当时肯定更严重,”艾妮说,音节似乎因为浑浊的空气而有些粘连,“过了这么多年这个区域还是无人区。现在的情况已经是大自然自愈近百年以后的了。”
“或许它不想自愈,”纳德说,他们离开了独自旋转的风车继续向前走,“或许它就想当一个无人区。”哈里斯看了纳德一眼,对方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格外睿智。
他们的脚步声在嗡鸣的空气中单调地叩击,一座座年代久远的墓碑沉默地注视着三个人走过,哈里斯几次都听见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密不透风的石头里传出,好像是有什么人在窃窃私语,又或许只是风。大脑中浮现出纳德讲的,那位老人听见“死人的语言”……艾妮和纳德在路过这些石碑时脚步尤为迅速,哈里斯便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幻觉,然而——怪物的咆哮声又一次响起,但让哈里斯倏然转身的不是这声响,而是一个触觉。一只手,柔软的手,轻轻拂过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哈里斯猛然一惊,余光中一抹亮色划过,他用尽力气才把条件反射要蹦出来的阵法按回去——这里的空气不能再被扰动了。
“怎么了!”艾妮和纳德被哈里斯突然的行动吓了一跳,惊恐地转身,纳德的铁锹已经举过肩膀,被艾妮拍了拍才又重新放下。
哈里斯盯着一个方向,刚刚那抹亮色就是从那边来。“我觉得应该在那边,”他慢慢地说,脑海中的咆哮声此刻安静了下来,周围突然静得有些令人不安。
三个人往哈里斯说的那个方向走去,这次是哈里斯在前,艾妮在最后。哈里斯知道这就是了,他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空气中的嗡鸣声振幅越来越大,头脑发沉,怪物不再咆哮,而是隐匿在黑暗中。但哈里斯只想着刚刚那轻柔的一触,和之前草叶那细腻的皮质触感不同,这个触碰让哈里斯觉得——安心?这是个奇怪的词,用在墓地里的不明物体上,但哈里斯难以否认这是那一瞬间自己的真实感受,
身后传来两声小小的抽气声,哈里斯知道他们这次也看见了。他抛开了所有谨慎,两步跨到石碑前,亮色在黑暗中一闪,这次哈里斯看到了石碑顶部镶嵌的珠光色贝壳。“维纳斯制纸厂的标志,”他轻声说,手指轻轻点上冰凉的贝壳。委托人信纸的制造商。
“哈里斯,”艾妮的声音听起来很静,太静了,哈里斯有种不好的预感。他顺着艾妮和纳德的目光看去,看到了在被自己忽略的石碑中段,一张黑白照片,一男一女,男人的胳膊搂着女人的肩膀,露出大大的笑容,但女人没有笑,她只是注视着镜头,身体似乎由于男人胳膊的重量而动弹不得。然而哈里斯知道艾妮和纳德看的不是这些,不同于报纸上全是像素点的模糊旧照,这张照片很清晰,男人有着极为眼熟的饱满额头、高挺鼻梁和满头鬈发,女人的眼睛虽然是偏圆的杏眼,但某种东西却呼之欲出,她嘴巴虽然在照相时绷得平直却很丰满,哈里斯能想象出她笑起来的弧度。他熟悉以上所有细节,每天照镜子时他都能看到,他甚至能说出伊蒂会喜欢这两个人五官中的哪些特质。哈里斯的目光下移,照片下刻着两个名字:伯纳德·亨特,丽萨·亨特。然后是生卒年份。或许是因为公费建立,石碑上没有题词,只在最下方有一行小字,人必须稍微弯腰仔细看才能看清:独子,哈里斯·亨特。
哈里斯弯着腰,脑海中的怪物又一次开始了咆哮,地面下陷,他在坠落,坠落到那两个奇怪的梦境中,坠落到当他还是个婴儿时,当他还不会走路时,当他刚刚开始学说话时。母亲温暖的手隔着时空抚上他的脸颊,哈里斯伸出手,手指尖记住过往泪水的湿意,这一次哈里斯能听清她在说什么了,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她说“妈妈永远爱你”,她说“再见”。然后丽萨·亨特直起身,跟在怪物身后走出了家门,留下小小的哈里斯独自在婴儿床里,傻乎乎地微笑,等着母亲再次回来,却只在几天累积的污秽、寂静,最后是尖叫后,等来了前来查看的孤儿院人员。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