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老师感冒还没好？

　　凌廷泽连眉头都没皱，没有去看那道渗血的抓痕，只是迅速扶住夏夏的肩膀和后背，稳稳侧翻，让她保持侧卧位，防止呕吐物倒流。
　　地面冰冷，他稳住女孩的头，肩膀微微前倾，用身体挡住了近在咫尺的桌角。动作利落地解开她校服领口的扣子，腾出气道，尽可能让她呼吸顺畅。
　　夏夏无知无觉，两侧腿仍在抽搐，桌底发出轻微而急促的碰撞声。有学生慌乱扑上前试图按住她的手腕——
　　“别压她！”凌廷泽低喊道，“会伤到。”

　　长期和青春期的孩子打交道，荣谦予当然知道癫痫——一个写在讲义上、考核里、操作流程中的名词。
　　可在真实世界里，当电流般疯狂的神经放电猝然攫住一个平日里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他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见，大脑那片失序的电活动如何在一瞬间粗暴剥夺掉她对身体的全部掌控权。
　　一切印象在暴戾的抽搐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手示意围在女孩周围的学生退后。

　　直到护士推着移动担架赶来，视线注意到仍顺着凌廷泽腕骨往下延的那道血痕，荣谦予才感到一阵既陌生又剧烈的心口收缩。
　　急匆匆奔跑的脚步声也随着门扉合拢而沉入某个遥远的方向，大厅重新归于秩序，却没有人能立刻回到平静。
　　学生们仍站在原地，脸色惨白，握着志愿者胸牌的手指还在发抖，像是刚从深水里挣扎上岸，还没来得及呼吸。

　　“大家吓到了吧。”荣谦予顿了一下，目光轻轻扫过每一张发白的脸，“夏夏妈妈跟我提过，她有癫痫的病史。这是非常常见、也被充分研究的一类疾病。”
　　他不急着继续说，给学生们留了一些整理情绪的时间：
　　“如果以后遇到类似的情况，能做的其实很简单：让她侧躺，避免误吸；把周围的尖锐物移开，小心二次受伤；有人第一时间去叫医护，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看向去护士站的那几个学生，夸奖道：“没有人能百分百准备好，你们今天的反应很及时。谢谢。”
　　荣谦予继续补充：“每个人都有第一次遇到突发状况的时候，这已经是你们作为同伴、作为志愿者，目前能做到的最好。不要苛责自己，把这件事当作一个经验。”
　　压抑着的抽噎声从学生们队伍中细细响起。

　　凌廷泽简单处理了被划伤的地方，不动声色地将袖口放下来遮住伤口，也加入疏导学生情绪的老师们之中：“她现在已经在医生照看下了，会没事的。刚才的情况谁也无法提前料到，你们第一时间去叫护士，是最正确的选择。”
　　学生们的肩膀终于松下来，有人眼眶湿润，一句句“谢谢荣老师和凌医生”从口中挤出来，连尾音都在颤。
　　荣谦予退到稍安静些的地方打电话联系女孩的家长，看到凌廷泽找了些纸，正低声和哭得最凶的学生们说些什么。

　　夏夏很快转醒，迷茫的视线在天花板停了一秒，随即察觉到有人近在身侧，她怔住了。
　　等意识回笼，看清了坐在她旁边的荣谦予，平日里严肃的老师神情中难掩担忧之色。耳尖倏地红透了，意识到自己刚才被几乎所有人撞见了最脆弱的时刻，手指下意识揪紧了裤脚。
　　“你妈妈跟我说过你的情况，没事了。”荣谦予大概猜出了她的心思，声音放得很轻，“她也在过来的路上。”
　　见她仍旧怯怯的没反应过来的模样，荣谦予便弯起唇角，笑着安抚道：“你是非常优秀的学生，这只是漫长人生路上的一次小意外。老师相信你会越来越强大。过几年再看，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
　　夏夏点了点头。

　　等到最后一名学生被家长接走，两人向停车场走去，凌廷泽正想随便说些什么打破沉默，就感觉到袖子被身边人扯住。
　　荣谦予垂着眼，灯光下，那条腕侧已经微微结痂的的划痕无比清晰的暴露出来，指腹落在上方一点的位置。
　　害怕碰疼，又舍不得放开。
　　“很危险的。”
　　荣谦予的睫毛微微颤抖，尝试去感受这份陌生的担心。
　　“下次——”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住。
　　他们之间是否会有“下次”？荣谦予感到一阵惆怅和恐惧。
　　希望是危险的。
　　可越是危险，他越贪恋那份只属于对方的安全感。
　　凌廷泽打断他的胡思乱想，他抬起另一只手覆在荣的手背上，力度很轻，像回握，接住一份小心翼翼的情绪：
　　“是我没注意到，让你担心了，谢谢你的关心。”

　　*
　　白天的荣谦予像颗稳固的钉子，无论局面如何失控，只要有学生在场，他就能迅速钉住一块情绪的板面。
　　他莫名联想起那道，他几乎每年都要讲一遍的经典阅读理解：“恐惧不会凭空长大，它需要想象力喂养。你们现在要做的，是让事实替代想象。”
　　每一届学生都看着他，或是思考或是疑惑。
　　他有时候无比羡慕学生们的纯真和重压，在面对宏大议题时，他们往往必须先学会如何答对这具体的阅读理解题目。

　　当夜晚来临，那些被工作压下去的恐惧会毫无征兆地从黑暗缝隙里钻出。
　　卧室只剩下空调低低的嗡鸣。
　　他本以为可以睡着的。
　　可意识一松，他就重新回到那个瞬间：
　　喉咙被堵住，空气被抽空，世界在耳后隆隆沉没。
　　他想喊，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胸腔里那逐渐收缩的绝望与无助再次席卷而来，像钳子一样狠狠攥紧他的心脏。

　　他猛地惊醒，肩膀急剧起伏。
　　黑暗里，汗水冷地贴在脊背上。
　　他抬手按住自己的喉结，指尖轻微颤抖，仿佛那只手还锁在他脖颈上。
　　屋内安静得像失去回声的深井，他随手打开一个播客，让陌生人的声音填满空荡荡的夜晚。
　　有时也会点开评论区，找个自己相对认同的观点，点赞，顺着评论几句。
　　“发送”键如此诱人，不停地告诉他：我还在这里。我还活着。
　　再昏昏沉沉地睡去。

　　突然有些怀念身边有个人的感觉。

　　*
　　削苹果似乎是大多看护都干过的事。往意义上说，无论是汉字谐音“平平安安”还是英语谚语“one apple a day keeps the doctor away”，都无比说适配坐在病床边上时，人最强烈的欲望。
　　往实际了说，大概是一刀一刀落下去的宁静。
　　荣谦予这一个月只要没晚自习，都会来医院和姑姑坐一会儿，周末经常一呆就是一个白天。
　　刚清醒那阵，荣红偶尔还会问“什么时候能回家？”荣谦予总是含糊过去，不敢给出具体的日子。
　　后来不知是缪医生单独说了什么，还是她自己也慢慢明白了，再也没提起过“回家”。
　　住了半辈子的房子近在咫尺，身体却被困在一件小小的病房。

　　荣谦予突然没了食欲，三下五除二将苹果切成几片，用牙签戳了一片递给刚进来的凌廷泽。
　　凌廷泽手里还抱着病例本和温度计，腾不出手。便微微俯身，就着荣谦予递过来的姿势直接咬住了那片苹果。
　　咬合的瞬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果汁溢出来，一滴顺着苹果边缘滑过，几乎要落在他的指尖。
　　“好甜！”凌廷泽笑着眯起了眼睛。
　　荣谦予怔了一下，慢半拍地抽回了手，将用过的牙签扔进垃圾桶。

　　荣红刚抽完血，一阵疼痛过去，胸口仍起伏得快。她下意识地用手压了压鼻下的氧气管。
　　“缺氧感又上来了？”凌廷泽察觉到她有些急促的呼吸，瞥了一眼监护仪上缓慢下滑的血氧饱和度，“氧流量有点低，我给您调一调。”
　　他俯身拧动氧气流量阀，确认指示刻度稳定后，又检查了一下鼻导管是否贴合。
　　更多的氧气涌入，荣红的胸膛起伏渐渐趋于平稳，她才缓过来似的闭了闭眼。
　　“有好些吗？”凌廷泽将最近的情况记录下来。
　　姑姑压着疲倦感谢道：“好多了，谢谢小凌医生。”
　　荣谦予盯着监护仪上的数字回升，心里却没有半点松快。
　　姑姑渐渐恢复到能下床，只是走几步就喘，吃饭得护工扶着，轻微的感冒也常闹的心率报警。
　　紧绷太久的神经拒绝为一组数字的好转而放松，甚至渐渐变得麻木。视线黏在屏幕上，逐渐失焦，湿意顺着冰凉的椅子扶手向上爬，逼得荣谦予狠狠咬紧牙关，才勉强把那阵几乎涌到眼眶的酸意压回去。

　　姑姑和凌廷泽都注意到了荣谦予情绪低沉。
　　姑姑心疼地够了够荣谦予的手，握住摇了摇，尽量轻松地说：“这孩子一整天盯着我，你看看，把自己累成什么样了。”
　　荣谦予指尖触到姑姑冰凉的手，心口微微一颤。他将两只手都覆上去，想把自己剩余的温度全递过去。
　　凌廷泽走到旁边揉了揉荣谦予紧绷的肩膀。
　　姑姑看到凌廷泽腕侧那一片白色敷料，周围的皮肤隐约泛着红。
　　“小凌，你这是怎么弄的？”

　　“前天带学生来医院做志愿者。之前跟你讲的，我这学期的那位课代表癫痫发作，他第一个冲上去扶着，不小心被抓到了。”荣谦予调整了一下情绪说道。
　　“应该做的。是我粗心，让姑姑担心了！”凌廷泽又将袖子往下带了带，“对了，那小姑娘没事吧？”
　　“没事，休息了一天，今天还帮我收作业了呢。”荣谦予说。
　　“哦哦！是那个跟你吐槽赵振的？”荣红想起来，“他吃得开！今年都当上年级主任了？我听我朋友说……”
　　她说着说着，语气慢了一些：“我也是个啰嗦的老太太了，你们想听我说吗。”
　　“听荣老师的。”凌廷泽轻轻侧过头，余光落在荣谦予半低的眉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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