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人鱼绮梦录

　　太阳暖洋洋的，在皮肤上留下盐粒，微微刺痛。
　　莉莉眩晕着，好半晌才从窒息中回过神，干燥的世界让大脑中的血管砰砰跳动。鱼尾褪去，陪伴了自己三十余年的双腿重新出现。
　　她能感到重组后软化的骨头正一点点变硬，而自己的身体也渐渐回到“无力”的状态。

　　做人，究竟是上岸了还是下海了呢？

　　察觉到他关怀的目光轻柔递来，莉莉忍不住勾唇。
　　“我看起来怎么样？”
　　“？”
　　亚当一边关注着人鱼小姐，一边折腾着自己的衣衫：毕竟弄得再狼狈一点才好让人相信“遇难故事”。
　　“奖励你看一次，我的真容。”
　　可惜啊，这最好杀她的时刻，连幻术都用不出来。

　　姑娘短暂地卸下面具，阳光吻她不算美丽的面容，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地悦目：狡黠而不驯，清幽地凝视着猎物——像只不服管教而逃跑的野生动物。

　　亚当失笑，温和地替人轻轻拂去鬓边的砂砾与细盐。
　　“要和我一起走吗，这位落难的小姐？”
　　“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们的交易到此已经达成了。”

　　男人熟门熟路地将没长好脚的姑娘背起来，甜言难拒。
　　“我想作为朋友，定期关心对方需不需要帮助也是应当的，你说对吗？”

　　姑娘眨眨眼，从善如流地搂住人的脖子，开始指挥。
　　“那到城门口就行~谢谢你我的朋友。
　　所以你到底是哪里染上的帮人这种怪癖？”
　　“嗯……赌场吧。”

　　顶着姑娘质疑的眼神亚当坦然地给出建议。
　　“莉莉，这癖好比你想象的有趣。”

　　蜿蜒的小路绵延到丘陵尽头，不必再纠结爱不爱的男女无言且默契地分道扬镳。

　　秋日的黄尚未抵达海边的港口城市，港口村镇的尽头，明珠般的城市以高耸的塔形建筑为旗帜，吸引着五湖四海的来客。

　　商人们的马车和小贩们的担子在城门口排起长队，正午的秋太阳晒得人心浮躁，抱怨和咒骂声被军犬压下来——惹得角落的难民小姐失笑，哎呀，人不如狗！

　　莉莉丝拢了拢从亚当身上扒拉下来的破布“头巾”，排在长龙的末尾。不远处挑着两大筐瓜果的妇人一抹头顶的汗，牢牢盯着城门口动静。而在最前方的似乎是一个大型镖队。

　　选谁呢？

　　按理说她混在男人堆里绝对更能发挥优势，但男人这么多控制不好的话容易闹出内斗，万一惹到安珀家的狗警惕，可不方便她混进宴会里。

　　要不……试试某人的小癖好？

　　“呀，您这果子看起来真解渴呢，是要进城去赶集吗？”

　　妇人见队伍前方丝毫没挪动半点，忍不住接过身后递来的话抱怨。

　　“是啊！嗨，好不容易搞了张通行证，碰上督查，今天都不知道排不排得进去！”

　　莉莉丝压低声音同大姐咬耳朵似的抱怨。

　　“要我说这督查天天查些有的没的，就是想从我们这些小生意人身上剥钱么！”

　　“听说其他国家的人也要参加今年的祭海庆典，所以才这么早开始查人呢。”

　　妇人叫希瓦，水红色的长衫盖住长裤和黑色小靴子，灰色的围兜扎在壮实的腰间，红而糙的面颊让她看起来爽朗又大方。她的老家在巴伦与蔷薇公国交界的一个小城，嫁给果农后便替她那老实的丈夫卖些水果。瓦哈里属于靠海城市，淡水资源缺乏，土地用来做耕地也并不划算，因此蔬果算是这里颇受欢迎的商品。

　　“希瓦，这么长的队伍得想想办法，而且带着这两筐货物进城也太辛苦了……让我帮你想想办法好吗？”

　　希瓦心里有些好笑，这么个落魄的小姑娘能帮上商贩什么忙？但打击的话在对上那双诚恳的眼眸时实在说不出，她莫名想起家中那个还未出嫁的小妹妹。

　　“虽然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办法，但你试试看吧。”

　　莉莉得了价码，满意地拉上头巾，不动声色地向前挪过去。

　　下面的桥段她可太熟练了，妩媚用幻术拉高些，要那种引诱中带点刺头的浓丽，容易让异性瞩目，又不太好得到。这是她逃出安珀家学的第一件事：如何利用不同类型的人，尝试的过程实在吃了不少苦头。

　　正午方过，火辣辣地晒着无荫遮蔽的旅人。镖队头领秋卡是个高大魁梧的北方汉子，短而黑的卷发编成辫子束在脑后。他一抹汗，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喝止几个新人散漫坐下的动作。忽而一阵香风淡淡拂来，微哑的女声钻进众人耳中，撩得心里一痒。

　　“天气真热呀，诸位想不想快活快活呢？”

　　随即阑珊粗布下一双琥珀色的明眸望来，静谧而灵动地扑闪着，勾住所有人的目光。明明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他却想起了家乡传说里的山中大雪时会遇见的精怪。

　　“诸位老爷……我是果农家的女儿莉莉，本想带着家里新鲜的瓜果进城贡给贵人们，可惜来晚了，现在还在排队呢，贵人哪会等我们呢……”

　　少女娓娓道来，叹息时头巾顺势落下，露出妩媚含愁的面容。叫人忍不住为她分忧，抚平皱着的眉尖。

　　“我和婶婶两个女人带着这两大筐瓜果不卖掉今晚住宿的钱都凑不出来呢……看诸位老爷们都等得饥渴，我愿将鲜甜的瓜果以贵人们价格的十分之一赠给诸位。如何？”

　　见领头的大汉犹豫中有些心动的样子，莉莉冲着希瓦招招手，让妇人把瓜果都拖到了这群缺水的汉子眼前。不得不说希瓦卖水果是有一手的，撩开盖着果筐的湿布，饱满光鲜的红李和香果上还细心地掸上了水。

　　勾起唇，少女诚恳地祈求道。

　　“诸位可以先试试呀？”

　　镖队众多老爷们都围了过来，咽着口水躁动起来。

　　“老大！我们帮帮莉莉吧！”

　　“就是！这天太热了，有点水果才等的下去啊~”

　　“嘿嘿，小妞我先试一个哈!”

　　……

　　秋卡叹了口气，松口让大家分发水果。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看向两位女士掏出钱袋。

　　希瓦高兴地点着毛票，本来因门禁而赶不上集市估计要空手而归，没想到这次的收获比平常还多三成！希瓦眼中精光一闪……以后可以挑天热就卖给城门口排队的贵人们，商人家的妇人嗅到了商机。心满意足，不吝分享。她走向那个正和镖队头领相谈甚欢的少女。

　　“莉莉，这些钱给你！”

　　莉莉眨眨眼，惊讶于陌生人的大方，随即露出甜甜的微笑。

　　“谢谢。”

　　“对了莉莉，不如你和婶婶跟我们一起进城吧？”

　　“真的吗？”

　　见少女惊喜地望来，秋卡不好意思地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小辫子。平时寡言严厉的头领羞赧了，起哄声顿时此起彼伏。

　　“就是！莉莉，难得和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同路我们可高兴了！”

　　“是吧队长~？再给人家找个客栈吗！”

　　秋卡咳嗽一声，端起正经的样子。

　　“去去去一边去！回去把东西看好了！”

　　一行人终于在黄昏到来之前顺利入城了，坐在马车边上，莉莉悠哉地观赏着这座被誉为“巴伦冠冕”的海滨城市。

　　日落后，晚霞将湛蓝的天空艳抹成烂漫而深沉的紫，渔船在号子声中挪着屁股归港，码头上吆喝着卸货的歌谣……灯光在彩色的民居中汇聚成星海，炊烟温柔地笼住游子们的心。集市临近收摊，商人们抓住最后一波机会和客人们吆喝，放学的孩子们在街头带着狗玩闹，在母亲的呼唤中跑回家争抢着烤鱼……

　　靠近集市区有一小片风格相似的复古建筑，来往有不少穿着白袍抱着卷宗的斯文人，以及大腹便便衣着各异的商人们。就在此处右转拐入小巷，有一栋三层楼的土黄色大院。

　　院子里已经停满了马匹和板车。进门的房梁上绑满了蓝白双色的彩旗，彩旗上用金色的颜料绘制着帆船与海鸥的图案。见身边的少女满眼好奇地打量着，魁梧的汉子笑着介绍道。

　　“这是巴伦的水手们用来祈福的海魂旗，象征乘风破浪一切顺利。”

　　“想不到他居然是商会旗下的运输队!”

　　希瓦惊讶地和莉莉咬耳朵。

　　“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我们这边人！

　　“在瓦哈里做生意的没有不和商会打交道的！就是那个大陆联合商会啊，城里面集市的摊位费、瓜果进城需要缴纳的税费都是他们参与定制的。”

　　莉莉配合地露出惊讶的神色。

　　“噢，是吗，我以前都是听家里的长辈说起商会，但没想到运输队也归商会管。”

　　“哎呀，那货运这行总要些保镖嘛！这个队长年纪轻轻能管一个院子的人，看着也不像你要是还没有婚配不如看看他呢？”

　　希瓦促狭地冲莉莉眨眨眼，八卦样儿逗得莉莉低低地笑了。两女一起把目光投向那个毫不知情正安排铺位的男人。

　　感受到视线的秋卡悄悄把身板挺直了几分，藏在卷发下的耳朵微微泛红，心里夸赞这个大姐会来事。

　　秋卡将二女带到三楼的客房，这里平常是押送队员的休息宿舍，同时也当仓库使用。二楼听说新入驻了一支队伍，因此楼下已经住满了。

　　莉莉坐在微微有些霉味但还算整洁的床铺上，颇为新奇地四处打量。她推开床边的窗户，喧声随着咸而烘热的晚风呵在面上，思绪在繁华夜色里徜徉。

　　安珀家的死水囚笼蓄着寂静的二十年，也不算太难过。抽血、接受祝祷、在老不死的家主的掌心里牲畜似地挣扎试探。

　　而逃出来的长长的三十天，简直太精彩：

　　她体验过蜷缩在货箱里漂流、被海盗掳走后在小姐堆里混成了头牌、作为老板最心爱的女人被拍卖。再后来她成功地被亚当接走，嗯……下完海又下海（？）。如今又在海滨城市的镖队中做了一桩生意。

　　亚当……

　　风亲昵地撩起少女的黑发，如果此时有凡夫俗子凝视她璀璨的眼，怕是会在心脏雷鸣中生出虔诚而痴迷的欲望。谁会知道，年轻的人鱼小姐在想着另一个男人。

　　那个超乎她认知的漂亮男人身上有种极其矛盾的东西。

　　举止温文克制，尊重他人，但又富有极强势的掌控感。

　　面对追捕他愿意以极大的代价救下漠不相关的人们，但又指挥他们投入一场战争以达成自己的目的，绝不因救下谁而改变计划。

　　“莉莉！开饭了！”

　　妇人高亢的声音传来，隐约能嗅到烤鱼的香气。

　　“来了。”

　　莉莉翘起唇角，向着窗外投去期待的一瞥。

　　群星停泊在瓦哈里的夜，无数故事汇聚于此。黑暗中匍匐的危险尚未张开獠牙。

　　冥冥中她有预感：她将在这里得偿所愿。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