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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雨夜
六月底,学校里的烦人琐事一概尘埃落定。宋敬原回家补觉,睡到周六日上三竿才起来,刷牙洗脸,就在卧室复习。
过两天是期末考试,全市高中统一排名。这也是高一最后一次正式考试,成绩直接影响分班情况,因此就连明晁这种佛系至极的班主任,也多嘴说了一句“比较重要,认真对待”。
就算不重要,宋敬原还是会乖乖复习。“做一事专一事”的道理毕竟不用宋山多说。既然师父放他来念书,就不能念得太难看,考个六七十分是要打谁的脸?当然,英语除外。
高一没分科,期末要考九门,宋敬原的思路很简单,取长补短。
文科不担心,尤其历史,他倒背如流,考前扫一眼提纲就行。政治实在不喜欢,只能把这个原则那个四项记个大概,以勉强混上八十分为目标;理三门好说,背公式、看错题,掌握了也就算了。最后剩下英语,宋敬原希望出卷老师好自为之。
他窝在自己房间按部就班复习一整天,小憩睡了一个午觉,下午四五点光景,才打着哈欠从空调房里出来。噔噔下了楼,前堂却没有人,转了一圈,往后堂走。
蓬山路是一座园林式的小院子,分前后两部分。进门是“前”,小园,石桌石凳、假山鱼池,几棵竹松柳,挂三只白王鸽。院子主体建筑是一座小楼,三层,每层南向都有美人靠,灰瓦片上经常落着枯黄竹叶,师徒二人都是懒蛋,不爱扫,时间久了,吸引春燕作巢,后来就招惹野猫。
“后”则是后堂。前堂主要平日里开门迎客用,宋山生活起居多也在此,因此还有现代装潢的痕迹。可到了私人的后堂,就古香古气到叫人以为置身百年之前,仿佛画中楼阁。
前后堂由拉门隔断。拉门一推,是一处缘廊,可以斜坐其上晒太阳,连着一道短短回廊蜿蜒至后门。门上有锁,常年不用,长了青苔。回廊拢着一方小小天池,池中有水,养只小王八开心,经常乱爬,不见龟影。假山之下,水色潋滟,飘着卷卷荷叶、片片莲花,夏天时,天水相接。
宋山正靠在廊边柱上,懒洋洋,单执短毫,在熟宣上勾画修改,手边还放着一排生石料,断面不平,显然没来得及打磨。
他余光扫到宋敬原的影子绰绰地飘来,头也不抬:“舍得起床了?去,把石头给我磨了。”
宋山虽然不出风头,可因为褚方元嘴上没个把门的,总把他拉出来吹嘘,因而在文玩书画的圈子里,到底还是有些名气。褚方元曾经这样劝他下海:人有三急,衣食住行不都得要钱?你就当做生意,谁和你来求字画、做印章,答应几个,省得你徒弟跟着你喝西北风。
宋山一想这话确实没错,后来就立了规矩:画扇面、誊名联、金石玉雕,一月三件,先来后到。此话一出,闻风而来者不见队尾。宋敬原查过账簿,单子已经排到大后年。
宋敬原拿过石料,取来磨石青砖,在水边磨石头。做印章的第一步就要磨石,石面必须光滑平整,没有杂粒,走刀时才不会崩石,做出来的印章也好看。那块磨石青砖用了多年,一边已经光滑如镜,宋敬原又找来磨砂纸耐心打磨三遍,把石料交还给宋山。
前几日,宋山已然定好手稿,今日只需用笔将纹样临画上去。其中一位客人要的是一枚多字的大章,边款竟要求截取苏轼二赋之段落,很是复杂,宋敬原便蹲在一旁看宋山写字。
苏轼写字是古法,单钩斜执,为了还原字意,宋山也这样写。他临苏轼二赋,手腕稳而不僵,灵而不滑,笔走龙蛇,浑然天成。宋敬原恰巧由隶入行三年有余,平日里练字有瓶颈,立刻就有问题请教。
师徒二人一问一答,直到宋敬原蹲得腿麻,才起身。既不想打扰宋山的清闲,也不愿一头扎回书山题海复习,眼睛一转,想起先前勾好底线的画稿,飞快上楼去取。
宋山只仔细调/教宋敬原书画,未传篆刻。宋敬原问过原因,宋山说“各人有各人的秉性”。
宋敬原以为言外之意是天资不够,不必传,还消沉了好些时间。后来他实在太颓丧,天天无精打采,写悼文一般临碑,随手乱扔的漫天废纸还险些把宋山砸个鼻出血,宋山才气得骂他说:“书画同源,本是一家,还有高下之分?看不上别学,我还不愿意教。”
后来才规规矩矩学画。
这幅画的底稿,宋敬原好几日前便开始起草。此时两笔勾完最后的线条,就准备上色。调好颜料,软开画笔,宋敬原站在檐下,临案作画。
和他师父一样,一站就是小一个钟。
宋山这边题完苏轼,伸了懒腰泡茶,才发觉小徒弟已经跑去一边乖乖练功,十分满意,捧着茶碗绕到宋敬原身后打算随意观望一眼。这一瞥,却站住了。
那是一副工笔,画底是圆形,构图简单,但意趣十足。左上两枝盛开桂花,右下一只琥珀色猫瞳的长毛狸花猫,节令多半是早秋,小猫站在枝头上,伸长了爪子去扑蝴蝶。生动至极。
工笔不同写意,形神要具备。宋敬原从小练字,色感又好,灵气十足,“形”的基础是一点挑不出错,可偏偏在“神”上,少了一点魂。魂是祭侄文稿喷薄而出的“气”,也是仇英四季图“蕉荫结夏”的“趣”,古人吟诗题字作画,妙处都在“有感而发”,宋敬原年纪小、心思浅,还没遭受过社会的毒打,所以往往欠缺这点“感”。
宋山多次指出过这个问题,叫他作画要用心。可宋敬原也没有办法,总破罐子破摔地一摊手,说你徒弟就是个没有灵魂的喷墨机。可他丢的这缕魂,宋山今日在这只狸猫眼睛里瞧见了。
那眼睛画得极其灵动,仿佛下一秒就会微微一转,露出猫儿般的狡黠。
宋山觉得笨蛋徒弟终于开了窍,端着茶碗点评:“眼睛画的好。别人画龙你画猫,一点睛,眼活了,动势也活。又以金底选桂花入画,藤黄点蕊,淡赭加草色画叶绿,构图自然随性,比你之前画的都要好。有空和我复盘构思。”
宋敬原大喜,但是得了便宜卖乖,拖长音调抱怨:“本来还有想法构思,您大白天装神弄鬼,冷不丁出声说话,都给吓跑了。”
宋山把茶碗递给他,叫他喝口水解暑:“废话太多可以写下来,不必用说的,正好练字。”
宋敬原赶紧见好就收:“哪有什么构思呢,就是想画桂花了。”
“大夏天,哪儿开了桂花?”
宋敬原脱口而出:“路拾萤身上有桂花香。”
“哦,路拾萤,”宋山说,“又是路拾萤。”
宋山只是念叨,没有别的意思,可宋敬原心里有鬼,听在耳里,以为他在挤兑自己,一时间有点赧然。宋山没留意,又问:“想用这幅画回他的礼?”
宋敬原根本没想过回礼的事情,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说那枚鸟虫文印章。就顺着台阶下:“差不多吧。”
“不要送他,”宋山笑,“你师父喜欢。劝你最好拿来孝敬我,可以免你三次罚。”
宋山夸人比登天还难,宋敬原受此殊荣,心花怒放,把笔一丢,扑到宋山身上猫似的打了个滚、撒了个娇。笔飞进池子里,把小王八吓了一跳。
等宋山飘回前堂做饭,宋敬原捡回笔,一个人站在檐下对着这副“秋桂狸猫图”发呆,心想:是啊,我为什么突然画桂花呢?
他愣愣想了半天,忽地反应过来,他画的哪是猫眼?冥冥中,是把路拾萤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睛入了画。路拾萤就像一只狡黠的小狸花猫,成天上蹿下跳,招惹是非,真闯了祸,却巴巴地趴在主人手边,摇着尾巴叼来小老鼠,就能得到原谅。
宋敬原一时心烦意乱,不敢多看,只好掏出路拾萤送的印章,在空白处钤上自己的印:宋敬原印。
他把画收起来,坐在檐下等脸上赧然的红晕褪去。可心里只有路拾萤,红晕不肯离开。
半天,没有办法,又掏出那副画看。左看右看,觉得这幅画惊为天人、栩栩如生,是上品中的上品,于是那点心烦意乱便倏然消散,只有一口恶气缠绕心头:路拾萤这颗丧门星,哪里有猫可爱!
吃饭时,就和宋山得寸进尺,说画不能送你,要装裱起来挂着。
宋山直言不讳,问你到底是要装裱起来自己挂着,还是装裱起来送给路拾萤?他说这话时他忽然懂了那天小徒弟凶巴巴地瞪着自己,说“你收路拾萤为徒好了”时的滔天醋意。
路拾萤成了挑拨二人师徒关系的狐狸精。
宋敬原并不回答,只笑嘻嘻地打太极,吃完饭一溜烟钻进厨房洗碗。
等他甩着手走回前堂时,一声惊雷乍响。闪电如九阴白骨爪,“唰”地一下撕破黑夜,天亮如白昼,不等人反应,“哗啦”下起大雨。
宋敬原冒雨跑进小园子,把鸽笼摘下来,护着大咕二咕三咕这三个光会长肉的废物东西回屋,还惨遭淋了雨的大咕泄愤,被狠狠啄了一口。
宋敬原正抄刀追着大咕满地乱跑,鸡飞狗跳、一地羽毛中威胁它要做红烧乳鸽加餐,忽在暴雨倾盆中隐约听见敲门声。
“宋——敬——原——”
叫魂似的,喊得宋敬原头皮发麻,赶紧撑伞冲出去,冒雨开门,就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刚说完路拾萤是狐狸精,木门一开,狐狸精野性十足地窜了进来,直接扑进宋敬原怀里躲雨。
路拾萤连打三个喷嚏:“我敲了好半天门,以为雷把你劈聋了。”
他浑身湿透,全是泥,跟个猴似的,宋敬原有洁癖,当场暴怒,一脚把他从怀里踹了出去:“别碰我——你跳河了?”
宋敬原说:“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找警察,不要赖上我们家——”
路拾萤打断他:“跳个屁河,我骑电动车来的,路上太滑,摔了一跤。”
宋敬原带他到檐下躲雨,问:“外面伞涨价了,你买不起?”
路拾萤一掏口袋:“没带手机。钱包也没有。”
等路拾萤坐下来,宋敬原才搞明白,他何止是没带手机?他骑车时摔了一跤,整个人飞到路边,钥匙和手机一起摔进下水道,瞬间冲出去十几米远,再也找不回来。
路拾萤说:“我妈又上北京出差了。我现在回不了家,也住不了酒店,无处可去,只能睡大街。”
就差把“求借宿”三个字写在脸上。
宋敬原脸色一黑,给这乞丐递来新毛巾——他有洁癖,绝不可能让泥猴碰自己的东西——然后骂道:“活该,谁让你下雨天非要出门,我家王八都知道躲雨。”
路拾萤顶着一张泥脸看他,被骂连王八也不如,不气反笑。宋敬原被他笑得发毛,听见路拾萤说:“你个小王八蛋——你以为我为什么出门?”
路拾萤解开外套拉链,露出护在里面的一袋干干净净、完完好好的春舟阁绿豆冰糕。
“说好了演出完请你吃。我真是好心被当驴肝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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